第十二卷 第十四章 龍眠老子識馬意

當年風華正茂的雁門太守郭縕,如今已經是四五十歲的人了。而以此人的身份地位,無論如何,都堪稱養尊處優多年。

不過即便如此,當郭縕在半路上看到那個血淋淋、冰乎乎的馬首後,他還是扔下了那些豬羊與族中隨從,然後頂著嚴寒與封凍,隨趙平還有自己的侄子郭護匆匆趕到了公孫珣的營地處……從他一瘸一拐的姿勢上能看出來,這一路上他應該是摔了不少跟頭。

「郭公來了,快給郭公盛碗餃子。」眼見著故人來訪,公孫珣倒是依舊和氣,好像二人不是相隔十年,而是昨日還曾一起在滹沱河岸邊望河笑談一般。「老虎肉餡的,確實難得。」

時值晚間,此時偌大的中軍帳略顯空蕩,不僅沒看到幾個軍官、衛士,便是幾名聞名遐邇的『軍師』、『謀士』,也只有一個戲忠在旁……如此姿態,倒還真有幾分私室相見故人的感覺。

當然了,郭縕如今哪裡敢多想,眼見著數名目不斜視的甲士封住帳門,侄子郭護和那個趙平也被帶走,帳中除了他本人一時間只有公孫珣、戲忠二人而已,更是心驚肉跳,便趕緊行禮稱喏,然後匆匆入座。

而就在其人入座,卻不知道該如何開口之時,卻果然有侍從飛速端來了一碗熱氣騰騰的餃子……可卻沒有筷籌?

郭縕先是一愣,但旋即就想起大漢朝歷史上的許多典故,然後只覺得頭皮發麻,便如木偶一般僵硬起身,復又來到帳中空地上,束手而立。

「郭公是不是覺得挺委屈?」公孫珣咽下了一個餃子,又喝了口熱湯,這才輕聲詢問。「辛苦前來勞軍,我這個當日受你多番照顧的故人卻屢屢為難,甚至堪稱苛責?」

郭縕不敢怠慢,即刻躬身行禮:「回稟衛將軍,在下著實沒有怨懟之意,只是之前也實在是不成想將軍居然是這個意思,這才有所鬆懈……」

「我是哪個意思?」公孫珣抬頭看了對方一眼,然後卻又繼續低頭去吃著自己老虎肉餡的餃子了。

「衛將軍不是想讓我,還有我們陽曲郭氏,唯將軍馬首是瞻嗎?」郭縕立在帳中勉力問道。「非是不願意助力將軍,只是之前聽說將軍在馬邑大勝匈奴,我還有兩位兄長只以為衛將軍兵力充足,將士驍勇,而太原又無戰事……」

「看來郭公還是覺得他委屈了。」公孫珣忽然笑著打斷了郭縕,但這話卻分明是與一旁吃的香甜的戲忠所言。

「郭公當然覺得委屈。」戲志才也端著木碗失笑道。「堂堂一位兩千石,又是陽曲郭氏的頭面人物……這陽曲郭氏在太原,乃至於整個并州,也是僅次於王氏的世族,所謂太原王、郭,向來並稱……君侯,我是潁川人,太原情形知道的不多,沒記錯吧?」

「沒記錯。」公孫珣放下碗來,正色與戲忠介紹道。「并州世代兩千石的世族幾乎都在太原,而我所知道的就有七八個,但其中唯獨王、郭兩族最為昌盛……太原王氏名震天下,自然不必多提,無論是晉陽王還是祁縣王,都是人才輩出,官至兩千石者數不勝數,就連咱們軍中為我副將的王澤王太守其實也是太原王出身;而郭氏同樣世出名門,如今陽曲城內主持郭氏局面的,非但有眼前這位郭縕公,還有曾經做過幽州刺史的郭勛公、做過涼州刺史的郭閎公……至於郭氏在太原的另一支同族界休郭,雖然仕途上有所不便,可僅憑昔日一位士林領袖郭林宗,便足以傲視天下了。」

「這個我知道!」戲忠放下木碗,先一抹嘴,復又一拍几案。「郭林宗誰人不知誰人不曉?所謂南許北郭,南面士人要靠許邵的月旦評而得名,北面便是這郭泰郭林宗一言決人名望了!我聽說,當年王澤王太守和他兄長王柔便是憑著郭林宗一言而知名天下,從而仕途順利的,而郭林宗一死,天下人不顧并州偏遠前來送葬的多達萬人……君侯,是這樣嗎?」

「正是如此。」

「若是如此,君侯,屬下便不得不有所勸諫了!」戲忠忽然板起臉來拱手言道。「郭氏如此名門,君侯卻屢屢為難於這位郭縕公,就不怕落得一個『苛待名族』的說法?本朝傳統,多少年了,只要是『苛待名族』的官員,向來是做不長的!」

郭縕欲言又止,卻根本插不進話。

「再說了,太原世族密集,傳承百年甚至千載的都是有的,這些人相互聯姻,自成一體,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戲忠繼續懇切言道。「所以說君侯啊,你今日對郭公如此無禮,就不怕明日惡了整個太原,讓太原諸族都投了董卓嗎?!而董卓這種人,本來就兵馬強盛,唯獨缺少人望而已,若是其人明日得了并州世族的傾力支持,怕是後日就能再行廢立,登基為帝了!君侯自己名聲敗壞不要緊,大漢四百年基業因此斷送,豈不是君侯你的過失?」

公孫珣聞言一聲嘆氣:「如此說來果然是我的錯了?我以為我從幽州起兵,親自負柴鋪路,辛苦討董向南,便足以稱得上不負天下了,卻不想還要不負這些天下名門,否則便要斷送大漢江山……」

「君侯這就是太過自以為是了!」戲忠繼續冷笑道。「你難道不懂嗎?在這些名門望族眼裡,他們自己便是天下!董卓算什麼?君侯又算什麼?!你一個邊郡出身的將軍,怎麼能對這些大人物呼來喝去呢?人家郭公能頂著冰凍出城十餘里來迎接君侯,已經是給你天大的面子了……」

二人一唱一和,盡其嘲諷之能,而郭縕也實在是聽不下去了,便無奈在下方打斷戲忠,懇切辯解:「將軍明鑒,縕與陽曲郭氏,乃至於太原諸族絕無悖逆將軍之意……其實若非是董卓無道,我等如何又紛紛棄官歸家?請將軍放心,這種大是大非之上,我等絕不會有所猶疑的!」

「那為何今日才來見我?」原本冷笑的公孫珣忽然變色,肅容質問。「你知不知道我在原平等了你郭縕三日?為此兩萬大軍蹉跎三日,還遇上了風雪?」

郭縕情知不能再避開此事,便也勉力抬頭,正色以對:「將軍,我們是真沒想到你是這個意思……你若是早有言語,我郭縕也好,陽曲郭氏也罷,難道會真的有所猶疑嗎?捐家為國也好,子弟相從也罷,都是你一句話的意思!」

「我說的是這個嗎?!」公孫珣忽然間怒氣難制,而一個木碗與著幾個餃子也隨著他的發怒直接摔翻在了郭縕身前。「你跟我裝什麼?!太原郭氏,陽曲與界休兩處,你們家中現在一共有一個九卿、兩個刺史、一個太守,每個都是天下人傑……真不懂我的意思嗎?!」

戲忠偷瞥了一眼公孫珣,發現對方是真的發怒後,倒也是有些驚嚇。

「天下崩壞,董卓亂政,諸侯並起!」公孫珣黑著臉繼續一字一頓言道。

「但身為漢臣……」話既然說開了,郭縕倒反而鼓起了勇氣。

「我又沒讓你們叛漢!」公孫珣再度厲聲打斷對方。「我只是告訴你,大爭之世已然來臨,金戈鐵馬,群雄並起……這個時候,以你們的能耐和實力,起來爭一爭,我反而無話可說!但既然不爭,我又引兵至此,這個時候,你們不為我所用,便是我當面之敵,如此而已!」

「將軍!」公孫珣勃然大怒,郭縕卻也是略帶激憤。「太原這裡真沒人要與你為敵!如今這個局勢,只要你說了做了,大家不從你,難道還會從董卓嗎?晉陽王澤王季道不就在你軍中嗎?我雖然沒去原平,不也來到此處了嗎?何至於如此苛刻?我不信衛將軍以此對人,還能有今日之勢?到底是為什麼?!莫非是覺得當日曾親自與我盛了一碗麥飯,而今日為天下權重,所以覺得羞恥?」

「郭公!」坐在主席後的公孫珣嗤笑一聲,卻不禁搖頭。「若非是念在當日的交情,我何至於如此雍容,一而再再而三給你餘地?你信不信,若是換了別人,今日送去的便不是馬首而是你那侄子郭護的首級,而今晚這頓餃子,恐怕也要在你家中享用了。」

「何至於此?」郭縕愈發驚恐疑慮。

「誰讓你們是太原世族呢?」公孫珣一聲嘆氣,然後緩緩起身,卻是給出了一個讓人疑惑更深的答案。「若是他處,我自然會對世族禮賢下士,然後以人為本。但在太原,我卻只能以勢大來壓人了……」

郭縕果然更加不解:「敢問將軍,太原世族與他處到底有什麼區別?」

「並無他意,只是太原這地方世族太多了,幾乎每縣每邑都有世族,甚至還要遷移另起別支……換言之,多的都溢出了!」公孫珣負手踱步向前言道。「也多到連豪強都無法在太原立足了。」

「這不是好事嗎?」郭縕極力辯解。「將軍也是執政地方多年之人,難道不知道豪強貪鄙不法?而世族再如何,也有家風傳承,最起碼不會做欺壓百姓,攪擾行政之舉……」

「欺壓百姓我也覺得沒有,王、郭、溫、孫、令狐、關、田……這些太原名族出身的人物我認得不少,最起碼德行才能都是很顯著的。」公孫珣微微頷首,但行到郭縕身側卻忽然開口詢問。「但擾亂行政……郭公,太原有多少在冊人口?」

「在冊二十八萬!」

「雁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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