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卷 第二十九章 萬里望河源

「我來斷後!」向來沉默寡言的高順突然言道。「讓義從護著君侯速走,我引本部兵往東面小凌河方向攔住對方。」

「你部千人,拿什麼去擋對方數萬騎兵?」公孫珣臉色鐵青。「而且事到如今,難道還要再分兵嗎?」

「正要分兵層層阻隔。」戲忠面色惶急,應聲反駁。「君侯你想一想,不管段部那邊內情到底如何,若真有埋伏,那必然是丘力居苦心設計,傾力而來……既如此,他求得是什麼?難道是要全殲我軍嗎?依我看,其人也是被逼到了絕境,所以冒險求君侯一人而已!因為只有如此,他才能去和遼東的趙公,南面的劉虞談條件!而我們設置的阻隔,他也只會突破後便不再理睬,或者乾脆繞路而行!」

「志才先生所言不差,而且不止是高司馬部,便是我們這些義從也可以帶著君侯的旗幟做疑兵。」田豫也插嘴言道。「其實君侯你想想,只要你安全,遼西的大局便依然在我們身上,那些雜胡部落也絕不會輕易倒向烏桓人。屆時我們這些後衛阻隔之兵,完全可以隱入山嶺之間,借著這些部落,或存身或南歸……這一次,只要君侯一人安,則萬事安,而若是君侯千金之軀有了什麼閃失,我們便是打了勝仗又有什麼可說的?」

「再說了!」戲志才忍不住跺腳低聲言道。「君侯,這次除了義從與高司馬部,其餘都是雜胡、各郡剛剛來投軍的遊俠……有什麼可捨不得的?」

旁邊的幾名雜胡部落首領登時低頭不語,而夜色中,眾人最終一起看向了篝火畔面色陰晴不定的公孫珣。

「天下事以人為本,不可以輕易言棄。」公孫珣想了半日,終究是搖頭嘆道。「再說了,如我所料不差,之前段日餘明傳來的情報是有脈絡的……烏桓人的埋伏必然是丘力居在大凌河這一邊,而塌頓則從柳城處便饒過大凌河,準備斷我們後路……你們即便可以在我身後層層阻隔,可若過了大凌河河塌頓卻已經趕到,而我身旁又無兵馬,也照樣是不濟事。」

「君侯的意思是?」篝火旁的戲忠面色發白。

「全軍一起走,立刻出發。」公孫珣一邊說,一邊直接轉身而去。

眾人不敢怠慢,趕緊熄滅、掩蓋篝火,然後紛紛依照命令行事,作為白馬義從的一員,田豫也自然趕緊跟上。

「高司馬且住。」就在高順也準備轉身歸隊之時,卻不料混亂中忽然傳來一聲強行壓住的喊聲。「若追兵甚急,高司馬不妨自行其是……萬事以君侯安危為先。」

高順稍微頓了頓,然後頭也不回的繼續扶刀上馬,便匆忙轉回自己部中去了,宛如沒有聽到一般。

連夜撤退,對任何軍隊而言都是一個巨大的挑戰,更不要說公孫珣這七千人裡面素質參差不齊,強的固然非常強,但卻只有兩千不到;弱的未必真的弱,但卻倉促成軍,甚至其中不少雜胡部落未必穩妥。

實際上,從一開始的時候就有個別部落借著自己熟悉地形的長處兀自逃散,儼然是準備先回家等消息再說……大不了就是天黑走散了嘛!還能如何?

而等到後半夜,隨著身後火光琳琳,這種逃散愈發明顯。

到了清晨,雙方更是發生了零散交戰……事實證明,段日餘明這一次送來的情報再無問題,丘力居確實親自引兵追來了,因為身後到處都是極具辨識特點的遼西白衣烏桓。

所謂白衣烏桓,乃是說這些人受制於漢室的經濟手段,無法展開獨立自主的游牧活動,所以和草原上的臟袍子不同,烏桓人中的基層騎兵普遍性身穿來自於內地最便宜的白布所制之衣,手持一根長矛,並背負弓矢,用最簡單卻也最具性價比的方式組建了一支極具歷史傳統的突騎。

曾幾何時,遼西的烏桓騎兵和上谷的烏桓騎兵是漢室最可靠也最趁手的兵器,他們長期被豢養在邊牆與要塞的後面,而幽州一旦發生戰事,就總會有他們的身影出現。兩支烏桓主力,與漢室並肩作戰了百餘年,卻總是難以漢化,而如今大廈將傾,他們這些邊角上的僱傭兵,理所當然的成為了新的叛亂源頭。

萬里之外涼州之亂是從昔日最忠誠的湟中義從處開始,數千里外的并州亂象是從南匈奴開始,最後終於輪到了幽州的烏桓人。

「漢室不可復興!」公孫珣勒馬駐足,望著身後草地上的十幾具屍體莫名感慨,就在剛剛,居然有一小股烏桓騎兵忽然撞入他的中軍,雖然被迅速消滅掉,但如此情況卻足以說明烏桓人對他的追擊是完全不計代價的,而且如今已經到了最危險的時候。

「君侯不要再感慨什麼了。」戲忠在旁用沙啞的嗓音勉力提醒道,而在濃厚的夜色中,無論是其人緊緊握住韁繩卻發抖的雙手,還是充滿了血絲的眼白,此時都不為人所知。「我們也快到地方了,這不是嘆氣的時候……咱們趕緊往下遊走,去尋渡河之處!」

公孫珣回頭看了眼戲志才,緩緩點頭,然後一聲不吭在幾名雜胡嚮導的帶領下往繼續往西南方向而去。

隱約到了五更時分,照理說天色應該已經放亮,但此時遼西地區的天空卻依然是蒙蒙發黑,而很快眾人也察覺到了原因——連濛濛細雨都稱不上的雨絲飄到了廣闊戰場上各族騎兵的臉上。

這是好事,這種近乎於微小的春雨不足以浸透地面從而真正影響騎兵的活動,但帶來的光線遮蔽卻有效的掩護了漢軍的逃亡。實際上,漢軍也為此一度精神大振。

而終於,隨著太陽在雲層後升起,開始有一些可視距離的清晨細雨中,一名雜胡騎兵忽然興奮的來到公孫珣側近,並大聲彙報:

「大將軍!我認得這條小河……順著小河往下走,還有五六里路就是大凌河,再順著入河口往下走七八里,就有一處能渡河的淺灘!離我們俟汾部其中一個很近!」

說話的是俟汾黑獺,這個得到了公孫珣賞賜的雜胡小部落成員從昨日開始一直跟在中軍左近,而他的這舉話讓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公孫珣也難得失態而笑。

「且點驗人馬,稍作歇息,然後即刻去尋渡口……」笑完之後,衛將軍也是理所當然的發布了命令,並大聲勉勵周邊士卒。「等過河以後,必然攜大軍再來,蕩平遼西。」

眾將士勉力作答,然後便紛紛下馬歇息,而這個時候公孫珣才發現,自己身側居然只剩下了兩三百人。

當然,公孫珣只看了一眼連爬下馬都困難的戲忠便心下瞭然,這肯定不是傷亡導致,也肯定不是簡單的迷失道路,或者被烏桓追兵衝垮……別的不說,明明之前剛剛察覺到下雨時還見到田豫在身側,六百白馬義從主力也在身邊,而且從一直未見到有追兵近前便可得知,最可靠的高順也必然就在身後辛苦奮戰,如何一通降水量跟霧氣差不多的小雨便少了那麼多精銳?還無聲無息的?

所以不用想都知道,一定是這些人見到機會難得,擅作主張,為了拖延時間主動折返去做了誘餌。

而事到如今,公孫珣雖然有些氣節無語,但多想也無益,多說也只會讓戲忠崩潰,所以只能指望戰場混亂,這些人傷亡不大,而他公孫珣又能儘快渡河,重新穩住局勢了。

「淺灘就在前面小坡下?」小半個時辰後,戲忠大聲朝俟汾黑獺問道,儼然有刻意提升士氣的嫌疑。

「就在小坡下!」黑獺也大聲回覆道。「大先生放心,這個淺灘知道的人不多,也就是我們俟汾部恰好有兩部住在河東與河西,這才清楚一些。」

「那便好。」戲忠強忍著『大先生』這種不倫不類的稱呼,勉強堆出笑臉表揚道。「若是這次能成功渡河回到管子城,黑獺,不要說你們本部了,整個俟汾十二部都要飛黃騰達!你本人過河後也不要回部落了,直接跟著我們去管子城,換一匹白馬,來做君侯的義從。」

黑獺愈發興奮,細雨微光中,更是顯出了黑中發紅的面色。

不過,和周圍人的興奮相比,公孫珣並沒有太多喜色,也沒有在意理會戲忠的小伎倆,多年戰場的經驗讓他清楚的意識到,一夜的逃亡已經掏空了戰士的體力,所有人都到了強弩之末,越是這個時候,就越是要保持專註,比拼意志力與耐性。

而且再說了,即便是過了河,還要去收攏殘兵,收買這些雜胡部落,還要應對這次明顯算是戰敗的政治影響,還要耐住性子去重新組織攻勢……將來的事情多得是。

正在胡思亂想之間,公孫珣已然登上了這最後一個小坡,然後和身旁的戲忠、黑獺等人一樣,當即陷入到了詭異的沉默之中。

原來,細雨蒙蒙上午,大凌河對岸的灘頭上赫然有一支一千四五百人的騎兵部隊久候在對岸,其中大部分當然是亂七八糟的雜胡,但居中的一支五六百人的部隊赫然全穿白衣,不用去辨識那些亂七八糟的旗幟也能看的出來……這是烏桓人。五六百烏桓人,看管七八百雜胡騎兵,足以保持壓制力了,很標準的塞外軍隊配置。

而相對應的,漢軍人困馬乏,不過兩百餘人,其中騎白馬者更是只有半數而已。

兩支部隊,猝然隔河相對,卻都安靜的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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