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卷 第九章 節使三河募年少

皇權這東西是很玄妙的。

它是一種基於體制所凝聚的人心,有效隨時可以掀起腥風血雨,無效時也就是那回事,而且轉換的過程極為微妙與迅速。

僅僅是數月前,天子病情不顯的時候,雖然天下人都恨不得讓這位天子滾蛋,可真正的聰明人還是知道,王芬的廢立之舉絕對是瞎扯淡,成功概率也是極低!

但很快,隨著天子病情顯露出來,雖然其人還沒死,但人心卻立即發生了動搖。而且隨著大將軍對天子的挑戰,或者說是搶班奪權成功,大家立即就對北宮還活著、還很清醒的天子沒了感覺,反而都覺的如釋重負起來,甚至不少人都跟著摩拳擦掌起來……

然而,當十萬涼州叛軍從涼州那個角落裡湧出來,試圖奪取西都長安之時,一切又重新微妙了起來……懦弱之輩對涼州叛軍的畏懼,忠貞之士對長安失陷後果的擔憂,卻反而給了那位病床上的天子賦予了新的政治活力。

一個在位二十多年的正統天子,以保衛司隸的旗號可以做出任何政治決斷,而不容任何人拒絕!

因為那是長安,那是關中,那是漢王朝的命根子!

長安距離洛陽六百里,潼關距離洛陽四百里。

但實際上這個數字不能夠準確描述二者的真正距離,因為關中平原,也就是渭河平原是一馬平川的,是一體的。從軍事角度來說,一旦叛軍佔據了關中,那麼從潼關到洛陽這區區四百里距離就顯得毫無意義了。因為叛軍屆時將握有雄關,佔有形勝之地,而洛陽卻無險可守。

故此,這個政治責任除了一個快死的正統天子,沒人擔得起來,何進也不行……多年未曾殺豬的他養尊處優多年,聽說早已經漸漸發胖,哪裡有這個力氣?

而相對應的,張讓朝蹇碩獻出的這個計策堪稱一針見血。

第一個走的人是蓋勛,他被任命為京兆尹,也就是長安所在郡的郡守,去西面抵禦叛軍。

沒辦法,張讓等一群老內侍清醒的很,他們心裡清楚,天子終究身體不行了,這時候不是露臉吸引仇恨的時機,於是便攛掇了年輕的蹇碩,讓其以保護皇次子劉協為借口,真正出面來做這件事情。

而對於蹇碩本人而言,蓋勛才是從情感上最直接的政治對手,因為這個涼州人在跟他爭奪天子的寵信。

蓋勛接到旨意,宛如晴天霹靂一般……他倒不是怕了涼州叛軍,也不是不願意去阻止叛軍,實際上他對涼州叛軍知根知底,也樂意為之效勞。但是時間太敏感了,真正讓他這個涼州忠貞之士難以接受的是,在最後時刻,這位天子到底還是選擇了閹宦蹇碩作為身後事的保障者,而非他蓋元固。

試想,如果沒有天子的點頭,尚書台怎麼可能會老老實實按照程序擬旨?

蓋勛沒有接旨,也沒有當場拒絕,他只是試圖前往西園去面見天子,卻居然不能入內,反而是傳旨的小黃門跟著他來到西園前,當眾要求讓他速速接詔……而蓋元固終究不是公孫珣,於是乎,正如多年前在殿前磕頭不止的陽球一樣,他也最終不能不奉召!

就這樣,軍務緊急,新任京兆尹蓋勛失魂落魄接過聖旨當日,便匆忙往長安而去。臨行前,其人一言不發,只是仰天一嘆,便打馬而去,這使得聞訊相送之人倍感蕭索。

誰都知道,閹宦借著抵抗西涼叛軍的政治正確重新啟用了皇權這柄利刃,牛刀小試,大獲成功!

接下來的目標不是公孫珣和袁紹,而是大將軍何進——原因很簡單,公孫珣也好、袁紹也好,此時之所以能夠有底氣在這裡或明或暗的與天子叫板,說到底還是有大將軍這塊招牌來替他們遮風擋雨,大將軍的存在使得漢室皇權的部分合法性轉移到了北宮之外。

而天子在病榻上仔細聽蹇碩說明了其人的方案後,幾乎是立即就做出了選擇……因為他實在是擔心自己的幼子劉協!

劉協今年不到十歲,聰明可愛,與他的兄長劉辯關係也很好,倒不必擔心手足相殘。但是身為同床之人,天子卻太清楚自己的皇后、皇長子劉辯的母親、何大將軍的妹妹何皇后是個怎麼樣的人了!如果不能有所安排,那劉協十之八九要被何皇后給弄死,恰如她當年輕易弄死劉協的生母王美人一般。

之前讓撫養劉協長大的董太后侄子董重出任驃騎大將軍,讓蹇碩組建西園八校尉,當然是為了抑制大將軍何進,但為什麼要抑制他,還不是為了能讓劉協妥善存身?

人之將死,或者說如此一個自私自利的人將死,能讓他牽腸掛肚的也就是自己的兩個兒子了。

廢長立幼可能只是衝動與某種備用方案,二子俱全才是根本願望。

正是基於這種心理,天子思索不久便喚來黃門侍郎,然後當眾下詔,讓大將軍引兵往關中拒西涼叛軍。

天子的聖意光明正大,無可辯駁,而詔書不急不緩,經過黃門監轉到尚書台,尚書台複核後正式擬旨,再由黃門監接手,準備第二日一早就正式持節傳達給大將軍。

其實,旨意尚未正式擬成,早已經對尚書台有所控制的何進便得知了消息,然後一籌莫展……因為他無法拒絕這個旨意!

身為統帥天下兵馬的大將軍,怎麼可能去拒絕保衛長安這種旨意?

真要是那麼幹了,他這個大將軍的合法性怕是立即要丟掉一半,可洛中如此局勢,鬼知道天子能撐到什麼時候,這時候走不是把之前的一切拱手讓給蹇碩嗎?

「如之奈何啊?」

惶急之下,何大將軍連夜召集幕中、麾下智謀之士,共論此事。

這個時候的何進,手下的智謀之士太多了,有名有姓的大概有這些:

長史王謙(二世三公);主簿陳琳;司馬許涼(閱兵發起人);從事中郎王允;令吏邊讓(楊俊之師);大將軍府掾——蒯越、王匡、吳匡、伍孚。

除此之外,還有大量從何進府中轉任到洛中各處,以及直接被他提拔舉用的人:

如虎賁中郎將孔融;羽林中郎將桓典(昔日的驄馬御史);北軍中侯劉表、鮑信;諫議大夫種紹;御史中丞董扶(跟劉焉說益州有天子氣的那位)……

而等到閱兵結束,各地入洛兵馬與西園大部分禁軍正式投靠了大將軍後,這個名單里還要加上袁紹、曹操、劉備、張楊、張遼等等等等一堆人。

除此之外,公孫珣的族弟公孫越、劉焉的長子劉范、董卓的弟弟董旻,也都全在此列,他們代表著何進權力結構中很重要的一環。

至於放在各處不能輕易脫離值守的,那就更多了,什麼洛陽八關的守將,什麼尚書台的尚書,什麼外地的牧守,數都數不清。

當然了,這麼多人,肯定不可能都去跟何進當面開會,何進的核心決策層只能是自己的直屬大將軍府屬吏,還有那些被他安置在洛中各處黨羽的佼佼者,至於新來的西園禁軍和地方武裝,除了一個袁本初外,其餘人從曹操以下都只能搬個小板凳坐在外堂,等著聽裡面的決策!

沒錯,曹孟德被人排擠了!

但是誰讓他身份尷尬呢?外戚和士人們正在磨刀霍霍對付閹宦,你曹孟德雖說一出道就有一封投名狀交上,但事關生死,誰又能信得過你呢?

或許袁本初這個發小信得過你,或許公孫珣這個戰友信得過你,可其他人呢?大將軍呢?

於是曹孟德只能以兩千石禁軍校尉的身份,尷尬坐在外堂,一邊跟一群千石武官喝酒,一邊準備就內堂前排人士的決策發表一下意見……所謂聞而笑、聞而怒、聞而喜、聞而嘆,卻不能直接參与進去。

和他一樣的,還有劉備、張楊、張遼等人,以及大將軍府的下層武人屬吏,什麼王匡、吳匡、伍孚,甚至還有袁紹等人帶來的跟班,諸如吳臣等輩。

當然了,跟曹操相比,這波人連聞而笑都做不到的,他們沒那個資格去笑裡面的人。

洛陽夜色深沉,大將軍府中聚集了太多人,而且將來還會有更多。這些人中,有龍有虎,有蛇有蟲,有人忠心耿耿想要扶住漢室,有人狼心狗肺一心圖謀個人前途,有人互相勾結所圖甚大,有人閉口不言獨善其身……卻唯獨沒有幾個真正忠心於大將軍何進的!

「如之奈何啊?」遼東特產的紅色蜜蠟燭火之下,有些大腹便便的何進再度懇切發問道。

眾人依舊不言。

「大將軍此時萬萬不可離開洛陽!」出言的乃是袁紹袁本初,或者說,之前眾人沉默就都是在等這位四世三公,洛中公族子弟之首外加黨人領袖的開口。「若是身在長安,身後洛陽有變,如何能相機應對?真要是北宮有變,張讓控制北宮、趙忠控制南宮、蹇碩控制西園,屆時此地中人一時俱都身死族滅之事也未必可知!」

何進一手摸著肚子一邊長嘆一聲:「本初,我何嘗不知道這個道理呢?但身為大將軍,若不能受詔戍衛長安陵寢,怕是要被天下人恥笑的,將來又憑什麼來輔佐天子呢?而且,咱們說一句題外之話,如今叛軍十萬氣勢洶洶,怕是須臾間便要到達關中平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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