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卷 第七章 試拂鐵衣如雪色

「如此說來,倒是辛苦卿家了。」

隔了一日的上午,北宮西園,斜躺在御座上曬太陽的當朝天子聽完張溫的彙報後,卻居然不怒,反而只是一聲輕笑。「著實辛苦了,且回去好生休憩幾日,再行奉公之事。」

張溫聽得此言,一時淚流滿面,卻又叩首不止。

天子心中微動,倒是忍不住轉動自己那張瘦削蒼白的臉看了一眼對方,但終究是沒說什麼。

而張溫叩首之後,也是趨步而退。

「張溫要請辭了。」天子等到自己司隸校尉的身形消失在遠處的宮殿角門處,這才幽幽而嘆。「他被那位白馬將軍如此當眾侮辱,又沒勇氣自殺,想來只能歸鄉了……偏偏又不敢當面請辭。」

侍立在旁的張讓、蹇碩二人,一個躬身俯首一個昂然扶刀,卻都不敢出一言。

「讓人與趙常侍說一聲,」天子稍微頓了一下,不知道是氣虛還是在思索。「也與大將軍說一下,讓尚書台那裡務必不要再難為司隸校尉了,放他回南陽老家便是。」

張讓躬身承諾,卻又頂著花白的頭髮追問了一句:「敢問陛下,這張溫既然走了,司隸校尉讓誰來做?這可是個要緊位置。」

「誰都別做。」天子勉力答道。「這時候這個位子空著最好。」

張讓旋即應聲,卻是又主動告辭,親自去與南宮的趙忠說明此事去了。

而就在張讓、張溫前後腳走出南宮濯龍園,也就是大名鼎鼎的西園以後。有一人身高八尺,須髯修長美觀,披甲扶刀、龍行虎步,沿途與張溫、張讓依次擦肩而過,卻目不斜視,到了西園內,也只是解開佩刀,便直接接受了天子的召見。

此人姓蓋名勛,字元固,乃是傅燮死後涼州少有的少壯派忠貞邊將了……雖然也已經四十多歲了。

八月的時候,天子設立西園八校尉、整飭禁軍,就曾將此人專門召入京師……不過,考慮到當時涼州的局勢,而且當時武都郡因為益州方向的努力頗有反覆之事,為了挾制叛軍,朝廷便將其任命為了掌控隴西道的武都太守,也算是放在了一個比較重要的位置上。

實際上,其人臨行前,天子便曾專門下令,讓大將軍何進和上軍校尉蹇碩一起帶著洛中所有中郎將、校尉為他送行,儼然已經是簡在帝心了。

然而,蓋勛才走到半路上,武都南面的益州就起了二次黃巾賊,益州兵馬立即隨從事賈龍轉身平叛,武都郡也隨之再度全郡陷落……這個時候,洛中何進的反擊也到了,於是天子緊急召回蓋勛,任命他為討虜校尉,回洛中閱兵。

蓋勛來到天子跟前,看都不看蹇碩一眼,只是對天子躬身行禮。

「卿且坐。」天子微笑相對。「西園相見,卿不必拘束。」

蓋勛長身直立:「君臣之禮不可廢!」

天子聞言愈發笑了起來:「當日我就在身後的涼亭內見白馬將軍,他可是直接便坐下去的……莫非卿以為其是亂臣賊子不成?」

蓋勛立在天子的躺椅前十餘步的距離,昂然相對:「衛將軍自弱冠起,屢立功勛,為國家安定出生入死,滹沱河畔,其人千騎渡河,儼然置身死於不顧,若說此人是亂臣賊子,怕是天下人都要笑的。」

「我也是這麼想的。」天子當即嘆氣道。「公孫文琪、傅南容,這兩個人乃是劉師悉心為我準備的幹才,我卻不能用……非只如此,這二人如今一個魂歸黃泉,再不能相見;一個卻乾脆因為故人之死,深恨於我,非但拒不奉詔,反而冷眼坐於河內,一心一意要為大將軍張目了!」

這話說的太過直白,蓋勛一時心下震動,而蹇碩也忍不住微微回頭偷看了天子一眼,卻同樣立即就恢複了沉默。

「蓋卿。」天子愈發嘆氣道。「你知道我為何對你另眼相看嗎?」

「陛下視我為壯節侯之繼任。」蓋勛難得動容。

所謂壯節侯,乃是傅燮死後的追封……其人因為拒不與趙忠妥協,一直都沒有封侯,反而因此結怨於當時把持朝政的趙忠,被趕到了涼州漢陽,並在那裡壯烈身死。不過,其人戰死後,卻居然有了追封為侯爵的榮譽。

「你們太像了。」天子並不否認。「雖然你年齡偏大一些,但你們都是涼州人,都是世宦於國家的名門子弟,都讀書知禮,都剛烈勇猛又敢言不折……還都是忠貞不二之人……我、朕現在都還記得,當日壯節侯在朝會之上慷慨出聲,請斬崔烈,可到死才知道他的忠貞如此難得。」

蓋勛俯首行禮:「臣不敢和壯節侯論忠貞,但既然為漢臣,卻也同樣願意為陛下一死!」

「好好活著吧!」天子失笑。「將來的事情還要倚仗於你……還有上軍校尉。」

蓋勛原本心情震動,但聽到最後這半句,卻是怒從中來,居然當即昂首抗辯:「臣不敢與閹宦齊名!天下洶洶,都是這些人和他們的子弟惹出來的!」

蹇碩青筋乍現,卻不敢未經允許擅自出言。

天子又笑了起來:「你這話,倒是跟當日白馬將軍一模一樣了……蹇碩啊,大將軍不能容你,衛將軍不能容你,如今連朕的討虜校尉也不能容你,你這個禁軍元帥、上軍校尉,簡直名不副實。」

蹇碩一言不發,回身跪地叩首。

天子笑了一陣,連續喘了好久才緩過勁來,便又擺手示意:「朕這幾日偶感風寒,更兼閱兵在即,正要安心休養……今日召你們來也是問閱兵之事,不是讓你們在朕面前互相憤恨的……蓋卿。」

「臣在。」蓋勛依舊昂首相對。

「當日衛將軍因為司馬直的事情發誓不願與西園一文錢,又說這錢會被宦官貪污,但朕卻知道他是在暗諷朕貪財,如今我在洛中閱兵,準備將西園的財貨全都分給軍士……你說這天下人心會不會稍微有些迴轉呢?」天子認真相詢。

「不會。」蓋勛面無表情,昂首相對。「陛下,恕臣直言,如今涼州舉州皆陷,威脅司隸,天下四處也都有盜賊與黃巾賊。這個時候,陛下不把兵力用來平叛,反而放到京師耀武揚威,如此舉止,臣只能想到窮兵黷武四字,並不知道哪裡人心會迴轉!」

天子沉默了片刻,居然緩緩頷首:「卿說的太對了,閱兵一事是朕想當然了……別的不說,衛將軍隔河相對,卻拒不奉詔,朕居然也無可奈何,此事便是人心不屬朕的明證了。蓋卿,朕應該早點把卿留用在身邊的!」

從進來以後,蓋勛一直是怒直多於屈從,但聽到天子如此言語,他倒反而無話可說了。

「雖然閱兵本身是件錯事。」見到對方神色緩和,天子也不由感慨起來。「可事到如今,軍士們都已經聚集到了洛中,停下來反而會出亂子,只能勉力為之了。」

蓋勛也無力反駁。

「而且再說了。」天子繼續嘆道。「不管如何,衛將軍攪亂軍中人心,總歸是不好的……而事到如今,只能指望你們二人好生團結,盡量安撫軍心,務必讓閱兵一事不出什麼紕漏罷了。」

言至此處,冬日陽光下,天子居然仰頭微微閉眼,居然是要入睡的意思。

蓋勛與蹇碩互相冷冷看了對方一眼,只能各自無奈奉詔。

而出得西園,原本得了聖意,『本該好生團結』的二人卻還是相互不出一言,臨到宮門外,二人反而各自黑著臉轉身分道揚鑣……看方向,蹇碩儼然是要去西園外的軍營『安撫人心』的,但他一個宦官,之前還是個中黃門,連個中常侍都不是,也不知道要如何安撫?

至於說蓋勛蓋元固,卻是扶刀上馬,徑直回到了在洛中的簡易宅邸內,然後卻又趕緊遣親信家人去請了兩個人來……一個乃是九卿之首,太常劉虞劉伯安,另一個則是西園八校尉中僅次於蹇碩的中軍校尉袁紹袁本初。

蓋勛請這兩個人來,乃是今日見得天子,心生感慨,所以要與二人結黨謀事!

不過,蓋元固忠心耿耿,心中無私,所以結黨也是結的光明正大,甚至合情合理。

「兩位!」

冬日午後,枝葉凋零的宅舍後院內,蓋勛正襟危坐,從面前的几案上舉杯相對。「我今日見得天子,覺得天子實在是個心思通透的聰明天子,只不過是為閹宦所蒙蔽而已……」

言至此處,蓋勛掃視了面前兩位客人,見到二人各自面色從容舉杯而飲,這才跟著一飲而盡,然後繼續說了下去:

「太常是九卿之首,而伯安兄又是宗室中最年輕一位,將來十之八九是要仿效文繞公為託孤之身的;本初兄是高門出身,中軍校尉又是西園禁軍中僅次於那閹宦之輩的重任所在……你們說,若是你我三人聯手,先剪除閹宦,再共同輔佐天子,徐徐還天下一個清明之世,豈不是上報漢室之恩,下遂大丈夫之志嗎?我今日請二位來並無他意,只想讓兩位務必與我一起,袒臂立誓,共扶天子!」

剛剛放下酒杯的劉虞和袁紹心中各自無語,他們本能的覺得哪裡有些不對,但偏偏這話太光明正大了,根本反駁不得!

不說劉虞了,便是心思一萬個不對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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