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卷 第四章 滿酌陶碗俯首退

時維九月,序屬三秋。

千里之外的青州平原郡平原城外,正有人十里長亭相送本地縣令劉備劉玄德。

「諸位都回去吧!」今年二十八歲的劉備正在人生中最好的時光,又當了三四年的大縣縣令,所以雖然天生頜下須少,卻自有了一番威儀。「秋收正忙,何必為了備如此勞師動眾呢?」

一眾相送之人,從本地屬吏到地方三老,還有些許豪強遊俠子弟,聞言面面相覷、紛紛悵然,卻只是不聽,而且也不多願說什麼,反而依舊相隨不止。

人家一片心意,劉備也無可奈何,只能又由著這些人送了許久,最後,約莫到了中午,來到距離城外二十里處的第二座亭舍,眼瞅著都要出平原縣的邊境進入隔壁冀州的清河國了,劉備這才好說歹說將一群人給勸著停了下來,然後自己與簡雍帶著幾名隨從繼續往東沿清河而去。

話說,劉玄德這人少年困苦,後來陡然跟著一群公子哥在洛陽遊學,一時把持不住,多少沾染了很多富貴錢財上的毛病,賽車鬥犬、玩牌下棋,卻獨獨不愛學習,所以一直不被人放在眼裡;然而,其人弱冠歸鄉,以一事無成之身而逢母喪,大受打擊下倒是有了明顯的進益,開始變得喜怒不形於色,開始漸漸懂得禮賢下士,盡心儘力去待人;而後,他又以遊俠之身投身軍旅,又做了數年縣令,到底是從體魄到精神,從城府到能耐上,全都得到了充足的鍛煉與成長。

也正是因為如此的緣故,此番離任,劉備雖然心中也很是感慨和動情,卻一直面不改色,辭別眾人後更是沒有坐車,反而連著腿腳不方便的簡雍一起不辭辛苦,直接騎馬而走。

又走了數里路,來到一處已經屬於清河國境內的亭舍前,劉玄德這才下馬來稍作安頓,然而其人甫一下馬,卻又不顧身份,居然是親自將簡雍從馬上扶了下來。

「辛苦憲和了。」劉備也是一時有些愧疚。「按照儀制,本該坐車才對,但是軍務緊急,先要去豫州募兵,然後再去洛中,便又只能騎馬。」

「玄德這話說的,好像我做了三四年縣丞便忘了如何騎馬一樣。」簡雍一時失笑。「再說了,復為軍旅之事,又怎麼能考慮辛苦不辛苦呢?當日在幽州為遊俠,在軍中為騎士,也未嘗要人攙扶。」

劉備聞言也是難得失笑……畢竟,簡憲和是他鄉人、摯友,之前履任平原令,也是少有跟在他身邊的心腹之人,更兼此人本就生性詼諧多話而又不拘禮節,若當著此人的面還喜怒不形於色,那便反而有些裝模作樣了。

當然了,更主要的一個原因,乃是聽到對方說復為軍旅這話,劉備倒是由衷歡喜……畢竟嘛,說到底,劉玄德骨子裡還是帶著一股子幽州遊俠風氣的。

二人下的馬來,說笑了兩聲,旁邊自然有心腹伴當迎上前去與本地亭長交涉,此地與平原相鄰,這亭長自然聽過劉備的名聲,自然也不會刁難,反而奉迎得當。不過,饒是如此,當這亭長聽說對方要留宿時也不免有些疑惑……須知道,此時天色尚早,而劉備一行人又全都騎馬,真要是趕路,完全可以再走些許路程,直接去前面鄃城落腳的,何必非要留宿在亭舍內呢?

當然了,這話亭長是不會問出口的。

倒是一直到了傍晚,眾人用了飯、餵了馬,又用熱水泡了腳,簡雍卻是忍不住光著腳、捧著熱湯在堂中質問起了好友來:

「玄德,你這是故意避開城池嗎?」

劉備正在燈火下寫信,聞言倒是面上微微一笑而筆下不停:「非是避開城池,而是要避開益德。」

「這是何意啊?」箕坐在几案一側的簡雍原本只是隨口一問,此時卻是真的疑惑起來。「避他作甚?要我說,本就該問問他,要不要隨你一起去洛陽的……莫非是覺得此番你也只是個軍司馬的職司,安頓不下他?」

劉備繼續寫信,卻當即搖頭:「不是這樣的,益德心中無私,兼有義氣,怎麼會在意職務?真要喚他去他一定會棄官隨我去的。但是憲和,你也隨我在平原做了許久的官,應該知道風俗與風俗不同,事到如今,不能以昔日遊俠遊俠風氣相對這天下所有事……」

「這倒是實話了。」簡雍一時感慨。「之前未到平原來,如何能想到平原是這種風氣?有錢的豪強商賈一定行為奢侈,能穿絲的絕不穿麻的;而士人又偏偏個個矜持高傲,見面只問你讀不讀經?所治何典?想當初咱們剛到平原,縣中吏員居然盡數掛印歸家,等著你去請……剛開始咱們還以為他們是看不見玄德你,差點拔刀一個個砍過去,後來才知道,這居然是本地風俗。」

燈下的劉備再度忍不住笑了出來:「憲和莫要說那些了,你這一說我忍不住一笑,就跟著寫錯了字。」

「能不說嗎?」簡雍不以為然。「之前數載,咱們可是將心思全都放在了此處,就差在此處成家立業了。」

劉備聞言繼續一笑:「是啊,平原是個繁華之地,若以成家立業來論,雖然與家鄉風俗不同,卻未必是個壞地方……甚至是個好地方。」

「我明白。」簡雍不由嗤笑答道。「你這人心存大志,不願意早早成婚,以免陷在溫柔鄉里,便是成婚也想學你那兩位複姓公孫的兄長,求一個好婚姻,得以助力前途。」

聽到此言,劉備乾脆停下筆來,一時感慨:「說起來,前面鄃城不正是文琪兄的岳家故里所在嗎?」

「然也。」簡雍也乾脆答道。「趙公正是此地人。」

劉備正色看向了對方:「憲和,咱們剛才所言,我此番過清河而避益德……其實正跟我那位文琪兄有關係。」

簡雍當即不耐:「沒這麼正經吧?你只是素來以兄事之,又不是他的私臣,何必如此糾結呢?再說了,這君臣之義終究只是風俗,不是律法。而且雖上不封頂,卻也下不設限……願意守君臣之義的,自然有人稱頌,可大家同為漢臣,不以君臣之節相對,難道便是悖逆不道了嗎?無外乎是以後盡量避開相對便是,他公孫珣只是一個衛將軍,還是自己先退回幽州的,如何便要人為他守制稱節?」

「我自然明白這個道理。」見到對方言語有些過分,劉備趕緊制止道。「只是清河都尉乃是審配審正南,這個人素來在意這些事情,今日我走了且不說,要是益德也跟我走了,那下次相見說不定審正南便要拔刀相對,說我們是忘恩負義之人了……益德心中無私,如何能受得了這個?」

「這倒也是。」簡雍一時搖頭。「我也不與你多說了,你趕緊寫信吧!是給你那位文琪兄寫信明心吧?」

燭火搖曳了一下,而劉備苦笑一聲,先是再度提筆,卻又再度放下。

「這是何意?」簡雍是真不耐了。

「心有一言。」劉備轉身朝著簡雍,以手指心,面色肅然。「若是不與憲和說,我便說不出來了……」

「你且說。」簡雍哭笑不得,只能一口喝下溫湯,然後放下手中盛湯的陶碗,勉強收腿,正身相對。

「我少有大志……」劉備緩緩言道。

「我知道!」簡雍當即打斷對方。「你小時候就指著自家門前那棵桑樹圖謀不軌之意了,之前數年居於平原這種繁華之地卻不娶妻生子,乃是暗藏心機,如今等到曹孟德舉薦你入洛為軍司馬,你一言不發便拋棄衛將軍的知遇之恩,直接棄職而去……儼然是不軌之心久矣。」

「什麼圖謀不軌?」劉備幽幽嘆氣道。「憲和,我不是與你說笑……小時候那番言語,無外乎是家道中落,父親早死,母親常常以漢室宗親言語勉勵於我,這才惶惶大言不慚。不過,自此積攢了志氣倒是真的,便是稍微長大,曉得漢室宗親四個字毫無用處也未嘗變化。」

簡雍也難得認真了起來。

其實,作為鄉人兼摯友,他哪裡不知道劉備的難處呢?

幾百年的姓氏,誰認呢?

而從這年頭真正能共享政治資源的宗族、家庭角度來說,劉備卻又沒什麼可說了……都是死了官位不高的爹,但遼西公孫氏畢竟是世宦兩千石的邊郡世族,涿縣郊外大桑樹下的劉氏算什麼呢?真以為那棵大桑樹有神異的嗎?

更不要說,都是死了父親,都是寡母經商養子,可劉備家中如此窮困以至於要織席販履來維生,而公孫大娘卻早早讓自己兒子終身不為金錢所患了。

甚至說句誅心點的話,就是論個人,上學的時候,公孫珣都比劉備努力那麼一點點。

「然而我也知道,我兄公孫文琪是個我怎麼追都追不上的人,」劉備果然繼續言道。「我也從沒想過與其一較長短。不瞞憲和,當日涿縣家中相會,聽到他滅國而回,見到他配紫綬金印,我心中便隱約想,此生能附其驥尾,也就該知足了……而其人也未嘗虧待於我,若非他,哪裡來的不過三旬便為千石縣令呢?甚至在平原大縣為任數載,中間得罪了那麼多人,上下卻依舊給我薄面,何嘗不是因為我是衛將軍之弟呢?」

「那你為何還要走?」簡雍忍不住直指其心質問道。

「因為我那位兄長忽然不動了,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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