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 第二十二章 鄉音無改鬢毛衰

眾人見到魏攸暫時壓下了陶謙的氣焰,不免各自心中大呼慶幸,就各自恭維了魏攸幾聲,然後便也紛紛散去了。

唯獨魏攸本人面上平緩,心中卻難掩憂慮,當日回到公房也好,歸家也罷,都是坐卧不寧。

而果然,當日無事,第二日一早,魏攸尚在薊縣城中的舍內用早飯呢,便忽然聽得前院雞飛狗跳起來,然後一人赤幘蒼須、直裾輕衫,昂然直入……不是本州刺史陶謙陶恭祖又是誰?

「老魏且用餐。」一口徐楊口音的陶謙直入舍內,沒有不見外,然後居然直接坐在了人家門內的一條長凳上。「不必管我,等你吃完咱們再說。」

魏攸苦笑一聲,卻也無可奈何,只能趕緊喝粥。

「不用換衣服帶官印了。」陶謙眼見著對方喝完粥去凈嘴,卻是用讓人不安的徐楊口音又叮囑了一句。「這身素凈便服蠻好,我還給你預備了一個半銅之印。」

所謂半銅之印,乃是說官印只有一半是銅的,另一半乾脆是惡鐵……這不是什麼合金更好的說法,而是最低級升斗小吏所配的制式官印。

魏攸愈發無言,只能匆匆洗手,然後接過對方不知道從何處取來,看上去髒兮兮的半銅印綬,胡亂系在腰間,便隨對方出門去了。而出去以後,只見停在魏攸舍前的乃是一輛敞篷的驢拉板車,車之上更是隨意扔著些許柴薪、乾草、木叉之類的東西……更是讓人摸不著頭腦。

話說,魏攸雖然年紀很大,但和陶謙比卻居然小了兩歲,而且人家是刺史,你是刺史的屬吏,所以很自覺的,這位幽州別駕兼幽州名士便一言不發,主動坐到了前面,準備去駕駛這輛敞篷驢車。

然而,車子尚未啟動呢,眼看著魏攸手忙腳亂,懵懵懂懂摸不清這種低級車子的要害之處,陶謙卻又實在是看不過去,直接上前劈手奪了韁繩:「老魏且去後面車子上卧著,我來趕車!」

魏攸無法,只好攏手轉到後面爬上車去,然後任由這位蠻子刺史一抖韁繩直接驅動驢車出城一路往北去了。

從薊縣到昌平,說近不近說遠不遠,不過有賴於幽州刺史陶恭祖幾十年駕齡搗鼓出來的出色車技,再加上這年頭這地方確實也還不堵,所以倒是趕到中午之前便來到了蟒山之下的昌平城外。

而此地此時早已經是人山人海、旗幟招展了,看樣子,本地安利號,昌平、軍都兩縣縣吏,外加附近想來巴結衛將軍的豪右大戶們,早已經紛紛到場。

「流民安家,卻弄的像是過年一般。」陶謙一下車便免不了要負手批判一番的,唯獨魏攸少有坐這種敞篷的板車,終究有些顛簸,再加上他早上只喝了一碗粥,所以此時正在噁心,不能與之言語,終究讓陶刺史有些自說自話的感覺。

「我等是州中屬吏,奉命來此處查看流民官屯事宜。」陶謙對著一名主動迎上了的武士亮出了自己腰中的半銅印綬。「爾等不用在意,自去忙吧!」

那昂藏武士雖然覺得這老頭口音極怪,而且區區升斗小吏未免過於趾高氣揚,但對方還有身後的伴當如此年長,他終究也不好有所表示,反而躬身一禮,方才後撤退去。

陶謙冷哼了一聲,而等身後魏攸緩過勁來,他便從車上扛起一個木叉,又和魏攸二人各自摸出一個遮陽的斗笠戴上,這才順著蟒山山腳逸逸然往用石灰划了許多線的幾處熱鬧地方巡視了起來。

而剛走了半圈,陶謙便大致看懂了其中門道,無外乎是幽州乃至於天下都漸漸適應的憑號牌排隊,然後依次去各處做各種事情罷了……如這邊是分糧的,那邊是劃撥區塊去搭窩棚的,左邊是挖廁所的,右邊是引水渠的,前面是討論何時上山燒草木灰處置惡地的,後面則是公開解決流民爭端的地方。

「不過是以軍法治民,以刀兵之利迫之,飽食之恩誘之,方能如此乾脆。」陶謙帶著斗笠拄著木叉立在蟒山之下,愈發冷笑。「有錢有物有兵,自然能成事,不足為奇。」

魏攸欲言又止。

「且去看看這位衛將軍和他親信屬下都是何等人物!」陶謙一邊說一邊直接拎起木叉,不管不顧自去尋人去了。

魏攸無奈跟上。

「我家君候?他……你尋他何事?兩位……也罷,他在東面山下挖渠。」這侍衛花了好大力氣才聽懂了對方的徐楊口音,原本想質詢兩句,但眼見著是兩個老頭,其中一個一看還便是手無縛雞之力的人,也就熄了多餘的心思,直接指點了一番。

「原來如此。」陶謙微微頷首,卻又轉身向北面去了。

魏攸無語跟上,終於問出了今日他的第一句話:「陶公為何東轅北轍?不是說衛將軍人在東面挖渠嗎?」

「我固然是想看一看其人風采。」陶謙不以為然道。「可既然是在親自挖渠……老魏我且問你,一個大男人光著膀子在烈日下挖渠有什麼好看的?無外乎是邀買人心罷了。而既然是邀買人心,其人又年輕力壯,難道還會當眾偷懶不成?」

「身體力行也好,邀買人心也罷!」魏攸忍不住反駁道。「總不能因為人家親自干農活便嘲諷人家吧?方……陶公,你們丹陽也算是邊郡了,你說我們邊郡士子,春耕夏讀秋狩冬戰,哪一樣不是一等一的持身立命之事?凡在此中,都應該稱讚而不是譏諷吧?」

「我知道老魏是個實在人。」陶謙在前面扛著木叉大搖大擺的走著,左右行人見是兩個老頭,只能紛紛避開。「而且因為彼輩是你們幽州本地人,所以多有維護。可我卻知道,於衛將軍這種人而言,眼中卻不曾有什麼正道邪道,只有有用沒用罷了……老魏你知道嗎?我少年時一直到十四五歲都還整日騎著竹竿,領著孩童玩騎馬打仗之事,於你們這些人看來自然是可笑頑劣之舉,無半分持身立命之處。但我岳父卻明白,我們丹陽素來為山越所困擾,若有一日山越突襲來到城下,我這個浪蕩子反而可以如少時指揮孩童一般,指揮邑中已成少年郎的昔日玩伴迎頭而戰!也正是因為看明白了這一點,他才一力將我夫人下嫁於我……老魏,你們這些人什麼都好,既有德行又有學問,既重君臣之義又對鄉人多有維護,但唯獨迂腐了一些……」

陶謙長篇大論,魏攸在身後也不知道有沒有聽進去,但終歸是沒有反駁,反而是隨著對方一路去了北邊,然後便見到了一人正昂然立在一處土堆之上,厲聲說著什麼。

「諸位,你們既然信服我們君侯的威德,隨他一路至此,還準備在此長居,那就要對律法和規矩有所遵從才行,否則便是君侯這裡也容不下諸位!而雖說治民以簡,可無論如何,殺人償命、傷人抵罪、火盜償財兼受刑、違矩則受罰,這個道理總是要行的吧?」言至此處,那人復又指著土堆前被捆縛著的二人說道。「這二人昨日欲自往薊縣尋出路,並不該有什麼責罰,但走時意圖偷盜公中米糧,還想誘騙婦女隨行,卻該重責以作威信……我今日罰此二人鞭撻三十,髡刑為勞役三載,不得開釋,不得與私房、劃田,諸位鄉老皆在,可有不服?」

土堆前,一眾流民中的年長者紛紛捻須不止,各自稱讚。然後果然立即就膀大腰圓的武士上前,將二人綁起並堵上嘴,然後立即鞭撻了起來。

「土堆上說話那人是誰?」陶謙看的津津有味,便忍不住回頭詢問。

魏攸自然認得,便壓著斗笠帽檐低聲答道:「此人喚做王修王叔治,乃是北海……」

「我知道我知道。」陶恭祖不等對方說完便忙不迭的點頭笑道。「當日邯鄲殺滑吏申氏一族的王叔治,果然名不虛傳!雖然有殺雞駭猴,威嚇流民不準逃竄之意,但畢竟有理有據,且乾脆直接,不遮不掩,甚對老夫我的胃口。只是可惜,如此人才怎麼不在我的麾下?」

魏攸當即無奈閉嘴。

「咱們去別處吧!」陶謙口中說著欣賞,卻轉身就走,魏攸也無奈再度跟上。

至於說王修,雖然遠遠在高處看到了這戴斗笠的兩個老蒼頭,也察覺到了彼輩舉止中氣度非凡,但終究還要處置人犯,還有案子要判,而且還要和這些流民中的長者們約定建立明文規定,並組織所謂法庭之事……所以其人還是選擇了無視,並繼續忙碌了下去。

「陶公,這次又到底要去何處?」魏攸畢竟上了年紀,身體又弱,夏日午後,跟著對方轉了這麼久,到底是有些撐不住了。

「去分糧的地方。」陶謙雖然依舊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卻也主動停下腳步任由魏攸坐下來喘氣。「咱們這位衛將軍既然底氣十足,我也不覺得他會有什麼『無能為之事』。故此,其人既然要在此處聚民而居,便該用心在『如何為』三字之上而已……」

「陶公所言不差。」坐在道旁石頭上的魏攸氣喘吁吁,勉強回應。

「而今日此地不過是草創,須臾也看不得其中真切,所以,即便是『如何為』三字,也只能管中窺豹,略觀一二。」陶謙依舊侃侃而談。「老魏覺得此時最該重什麼?」

「公平、公正、公開。」魏攸張嘴便來。「陶公,幽州這地方,便是個垂髫小兒都認識安利號商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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