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 第十九章 故將直筆記春秋(上)

公孫大娘曾經跟自己兒子說過,處在風口上,連豬都可以飛起來。鍾繇也說,大勢如潮,人於其中宛如行舟海上,隨波濤反覆不定……這些其實都是一個意思,乃是說個人與時勢的辯證關係。

以此而論,如果說中平二年的公孫珣、曹操等人是感受到了波濤的洶洶,選擇放棄時勢,退後一步養望自重的話;那相對應的,袁紹就是蓄勢待發,在洛中等待著一個最好最大的時機,準備一躍而起。

不過,相對於這二者而言,這一年真正因為時勢而一飛衝天的,乃是紫山賊張燕,他真就是那隻處在風口上的豬。

沒辦法,真的沒辦法……中平二年的河北,唯一的主旋律就是底層社會秩序的崩潰,經過上百年的內部矛盾積累,底層百姓的生存本就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然後忽然間一場席捲了大半個河北的黃巾之亂就出現了。

幾十萬人的大戰綿延大半年,而戰亂後是根本無法阻擋的大疫,是讓人對官府徹底絕望的加賦,是讓人最難以忍受的饑荒,一次次的衝擊下,原本就很脆弱的社會秩序如同薄薄的雞蛋殼一般,被一觸而碎……等到了中平二年夏日,隨著涼州叛亂,皇甫嵩帶兵離開,或者說隨著中樞選擇性的暫時放棄了對修復河北秩序的努力後,整個河北理所當然的徹底失序。

這種情形,對於賊寇而言,不是大風是什麼?

想那張燕之前剛一投賊,就被皇甫嵩像攆兔子一般從廮陶攆了出去,狼狽逃竄,而且逃亡中間還發生了殘酷的內部權力鬥爭,死了一個領袖,分了一次家。但讓人無語的是,不管怎麼亂,不管怎麼敗,這位前廮陶長的實力卻都以一種讓人難以置信的速度迅速膨脹了起來。不到兩個月他居然就將綿延數千里的太行山給收攏的差不多了,並以絕對優勢兵力反過來隔絕了常山、趙國的路途。

當然了,張燕也明白,這種機會可遇而不可求,所以等稍微控制住了屬下後,他便迅速請降,然後果然變成了之前做夢都不敢想的平難中郎將。

這次招降,儘管大失體統,儘管從制度上來說對漢室權威是一次巨大的打擊,但於河北這片多災多難的大地而言,卻是難得獲得了喘息之機……最起碼,官吏可以勉強壯起膽子去維持城外的秩序,道路可以變得通暢,訊息可以重新傳遞,而逃難的老百姓也終於可以不用擔心路上遭遇太多的刀兵之事了。

就在這麼一種劫後餘生的氛圍下,重新配上衛將軍印的公孫珣領著自己的五百白馬義從,護送著自己的家眷,開始往遼西方向而去。

但是,這一路行來,公孫珣等人卻還是有些吃力,因為從一開始於趙國柏人縣重新動身後,便開始有流民跟隨在後了。

「少君!」

中午天氣正熱,跨過河間國與安平國的界碑後不久,楊開忽然騎馬從後面追上。「少主母讓我來問問你,要不要坐回車中歇息一下,也好避避太陽?」

「這哪裡是來問我?」公孫珣一聲嗤笑,卻是將懷中有些昏沉的長子公孫定直接在馬上遞給了對方。「將這小子送回去便是……之前讓孩子隨我來騎馬的是她,如今擔憂的也是她。」

楊開一邊小心伸手接過公孫定,一邊無奈笑道:「非是少主母擔憂,實在是外面不僅太陽毒辣,路途便也頗多不堪入目之物。」

「慈母多敗兒。」公孫珣聞言反而一肅。「不堪入目的東西多得是,他遲早得學著來看!」

楊開當即閉口不言,又見到公孫珣沒有進一步的舉動,這才抱著公孫定騎馬往後面車中而去。

「君侯太苛刻了。」旁邊的婁圭見到人走方才插嘴勸道。「大公子還小,便是以垂髫讀書來論,也該明年才啟蒙,而路邊這些東西也確實有些不堪。」

「我非是針對他,乃是感慨於世道。」騎在馬上的公孫珣瞥了路邊的倒斃的屍首,也是無奈搖頭,卻又轉向另一側的韓當。「叔治有沒有讓人來報,今日後面跟來的流民是不是又多了不少?」

「是又多了不少。」韓當這些年愈發沉默寡言,不過今日即便是他也忍不住多說了幾句。「君侯,如此多的流民一直跟著我們,會不會出事?出趙國的時候,不過是幾百人相隨,走到鉅鹿就有上千人,如今過了安平,進入河間,居然隱約有萬人規模……非是我不懂君侯心存仁念,諸位君子不願損害損害君侯的名聲我也能明白,但如此多的人,萬一發生動亂,少主母與小公子他們又該如何是好?咱們車馬俱全,完全可以扔下他們加速離開。」

公孫珣也好,旁邊的婁圭也好,齊齊回頭看了眼跟在車隊後面根本望不到頭的流民隊伍,也是相顧嘆氣,卻並未就此多說什麼。

而韓當也旋即知機的閉嘴,不再談論放棄流民的事情。

其實平心而論,作為護衛首領,韓當的意見非常正確,量變引起質變,當跟隨隊伍流民達到近萬這個數量級的時候,哪怕是有五百騎兵護衛,隊伍的約束性也終究顯得有些搖搖欲墜了。如此局面,安全、衛生、速度,都顯得岌岌可危,一不小心還真有可能發生動亂與瘟疫……實際上,之前跟著上千人的時候,也沒見到韓義公多嘴說些什麼。

但是,公孫珣終究並不僅僅是一個普通的歸鄉之人,他是衛將軍、薊侯,是河北數得著的人物,怎麼可能會作出驅趕或者甩掉流民的舉動呢?而且他本人也好,手下人也好,大多都還算是有著些許家國天下那種責任感的人,從趙國柏人出來,流民一開始聚攏在身後時,他們便本能的想維護住秩序,作出正確引導……最起碼不讓他們從賊,對不?

而且,從另一個角度來說,這些流民之所以選擇跟著公孫珣,也不是懵懵懂懂漫無目的撞上的,而是一開始就認出了他——五百白馬騎兵在河北大地上格外具有辨識度。

換言之,人家專門是沖著公孫珣來的!這種時候,棄他們於不顧,到底算什麼呢?

「還是忍忍吧。」公孫珣一邊騎馬緩步向前,一邊沉思了片刻,卻終於還是出聲做了正式表態。「之前叔治他們便已經問清楚了,這些人不是瞎撞上來的,他們皆是連著兩年因為兵禍與匪亂沒有收成的良民,不得已棄產舉家往幽州逃荒……本就是順路。如今咱們已經過了安平,進了河間地界,區區兩三日路程,不就到幽州了嗎?屆時隊伍便會漸漸自己散了的。」

「不錯,幽州地廣人稀。」婁圭也在馬上捻須寬慰道。「當地豪強多少沒有冀州這裡盤剝的那麼厲害,到時候無論是讓官府就地收容還是任由那些豪強吞併下去,也總比這麼舉目無可依憑要強吧?」

公孫珣聞的此言,不僅沒有喜色,反而愈發黯然。

話說,之前數年間,漢室的名臣良吏們還都一直以打擊豪強兼并為政績,公孫珣自己更是早有認識,知道漢室危殆的根本在於豪強兼并。而如今,他卻居然要鼓勵豪強卻又收攏流民,吞併人口?

這簡直可笑!

然而,不這麼做又能怎麼辦呢?

就身後的這些流民而言,他們一家數口人,卻大多隻帶著幾件破舊衣物,十幾天的乾糧,牲畜、農具基本沒有。好點的,能再有一輛獨輪架子車,差點的,連扁擔挑子都是臨時斫木而為。當然了,因為公孫大娘的存在,如今的流民家庭普遍性還會負著一個鐵鍋,這是逃亡途中必需的物品,方便耐用,是很多家庭最有價值的財產。

如此情形,不讓豪強去收留他們,他們很快要麼聚眾淪為盜匪,要麼就真的會變成路邊餓殍,屆時不要說鐵鍋了,便是身上衣物都會被人剝走。

而說到路邊那些被剝去衣裳,甚至又被野犬啃食的屍首、腐骨,也難怪趙芸起初希望公孫定能跟父親親熱一些,如今卻又反而想著將孩子關在車內了。

「多辛苦一些吧!」公孫珣胡思亂想了半日也只能如此說了。「再分出兩百騎兵來,交給後面的叔治(王修字)、伯槐(常林字)、文恭(棗祗),讓他們一定嚴加約束隊伍秩序……再多多遣人往前探路,告訴元嗣(韓浩字),不要再以行軍立營的法子去找留宿的地方了,也不要過分靠近城池引起慌亂,以挨著樹林的空地為佳,方便取柴木燃火煮水,實在找不到樹林便以河流溪水為佳,活水喝起來總比死水乾淨!還有魏越那裡,讓他提前出發,去前面縣邑塢堡處買糧食,務必報出我的名號來!」

周邊諸多親信義從紛紛聽令而為,或是引兵向後尋王修與常林,或是往前尋韓浩、魏越。而身後護衛家眷的呂范、楊開、戲忠那裡多少是了解公孫珣的,也居然沒有派人來勸誡……須知道,公孫珣之前便派出了百騎給了後面的王修、常林、棗祗他們,用來約束流民秩序,而如今再加兩百騎與他們,再算上前方開路、哨探還有購糧的隊伍,那麼用來防護公孫珣與身後家眷車隊的人手,基本上就只剩寥寥幾十騎了。

「君侯!」

就這樣,隨著公孫珣強打精神將一連串的命令發布下去,這隻帶著萬餘流民的隊伍似乎有振作一新的意思,然而,還不過小半刻鐘,韓當卻忽然再度出言。「得快速度,麻煩已然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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