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 第十七章 夫子如何較去留

四月,王屋山下,黃河咆哮如雷,而衛將軍公孫珣正帶著一群幕僚在山下的小渡口處望河興嘆。

「班固在《漢書》中稱大河為黃河,我還一直不以為然。」戲忠袖手感慨道。「但不想區區河內、河東兩地之別,這河水便如此黃濁不一,可見還是我見識少了些。」

「你確實是見識少。」旁邊的婁圭忍不住捻須哂笑道。「京兆那邊有涇渭分明,北面雲中有沙漠綠地隔河相對,而等此番你隨咱們君侯去了遼西,說不得還要親眼看一看大河入大海的盛景,那才叫海河風景獨好呢!」

「滾滾黃河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披著錦緞披風的公孫珣矗立河邊良久,也是一時胡亂感慨。「但不管眼前河山景色如何,咱們終究是要走了。」

「文琪不是說了嘛,遲早還是要回來的。」呂范在旁勉力勸道。「不必想太多。」

「我非是留戀河南之地,而是要與你們幾位道聲歉。」公孫珣尷尬回頭笑道。「這次終究是我一意孤行,連商量都未與你們商量……」

「君侯說的哪裡話?」婁圭趕緊勸解道。「之前本就有『三隱』之論,此番你也是連遭變故,心神動蕩,我們怎麼可能會不懂呢?」

不僅是婁圭,呂范等人也是紛紛拱手,儼然是不敢承受公孫珣的致歉。

公孫珣搖頭失笑:「我記得子伯當年弱冠之時,一張臭嘴讓人難耐,如今倒是被磨得圓滑了!」

眾人愈發大笑。

就這樣,眾人說笑了一會,眼見魏越也從小渡口那裡遙遙喊話,示意船隻已經備好,公孫珣便也不再耽擱,直接回頭望山中劉寬的墳塋處遙遙一拱手,便下山登船去了。

話說,於公孫珣而言,劉寬夫婦在河東的喪事說簡單可以辦的簡單,說複雜也能辦的複雜。

換言之,其中是很有彈性的。

真要是想快,到地方將恩師夫婦安葬了,自然就可以直接走人,剩下的雜事全都交給真正的孝子劉松便是,反正後者可是要在這裡正經守孝三年的。

但要說慢,也不是沒說法的,最起碼劉寬的碑文是要花時間立起來的……什麼需要蔡伯喈親自撰寫謄抄,然後快馬從趙國送來文本,再由石匠們用心捶拓刻錄,最後還要在背面記上門生故吏們為了立碑而作出的捐贈……之類之類的。

這些總歸是個虛耗時間的活。

而就眼前而言,公孫珣明顯是選擇了後一種特別漫長的方式——他在偏僻的河東王屋山下一口氣足足等了二十多天,眼瞅著碑文刻成,這才與劉松作別,準備歸鄉隱居。

這不僅僅是因為想對逝去的恩師略表心意,畢竟,無論是九泉之下的劉文繞還是公孫珣,他們都不是這種在意形式的人。

實際上,公孫珣這麼做,更多的還是想要等一等訊息,看看天子的反應。

要知道,孟津渡口那一場折騰,天子和宦官們沒有理由不知道,甚至,中黃門蹇碩根本就是帶著十幾個虎賁軍一路護送著劉寬夫婦的靈柩來到王屋山下一直沒走的。

不過現在看來,不管是因為覺得無所謂還是給逝去的劉寬面子,又或者是何進起了什麼作用,反正天子終究是捏著鼻子認了,並沒有派個小黃門過來收繳公孫珣的衛將軍印,也沒有說給他削爵,什麼縣侯變鄉侯之類的。而張讓、趙忠等人也同樣毫無反應,似乎相比較於當日渡口的激烈言語,公孫珣的離開對他們而言更加重要一些。

換言之,此時此刻,公孫珣終究是保全下了衛將軍的稱號與薊侯的爵位,以一種較高的政治姿態回歸幽州。

公孫珣等人的船隻先走,然後身材高大的中黃門蹇碩方才面色陰沉著引著十幾名虎賁軍自後下山登船,卻是準備直接橫渡到河東對面的京兆地區,然後走陸路歸洛陽……很顯然,他是要遠遠避開這個張口誅宦,閉口殺宦的衛將軍,省的雙方相互膈應。

不過,上得船來,這位天子心腹卻是難得一怔,因為不知道是有心還是無意,那衛將軍公孫珣居然給他在船頭留下了半瓶用刀子割破瓶口的安利號烈酒。

蹇碩怔立許久,然後一言不發,上前抱瓶飲了一口,隨即,卻又長嘆一聲,隨手將手中酒瓶扔入黃河,反而催促手下速速動身。

另一邊,公孫珣順流而下,只半日便到了河內。而此處,他也不得不稍作停留,因為他尚且需要為自己匆匆數月的河內太守生涯作出一個首尾。

「恩師喜歡喝酒,叔異兄喜歡什麼我就一無所知了。」公孫珣在眾人的陪同下離開了溫縣郊外的司馬氏祖墳,卻是已經足夠從容平淡了。「本來想著他這人喜歡為人師,還想著若他不去做官,我便在河內興建一所公學,以他為祭酒。後來聽說他要出仕,又準備贈送他萬卷版印自蔡伯喈家中藏書的書卷以作心意。可如今他忽然逝去,我也要北歸遼西,萬般事便也只能不了了之……司馬朗!」

「君侯。」司馬朗當即上前行禮,其行為舉止中儼然是沉穩了不少。

「這萬卷書我已經讓人準備好了,旬日間便能從鄴城送來,就贈給你們司馬氏族中代為保管吧。」公孫珣隨口安排道。「無論貧富貴賤,凡人借閱,皆不可阻攔……不要輕易墜了你族叔的名節。」

「朗謹遵教誨。」司馬朗一邊說,一邊俯身下拜。

言至此處,公孫珣微微頷首,復又回身看向了跟在身後的頗多河內本地官吏,當然,還有一些徵辟來的衛將軍掾屬,也是繼續交代了下去:「時局不佳,河內諸君不妨勉力奉公,悉心扶助新太守安定局勢。至於我在本地所辟掾屬,原本是為了平定河內匪患,如今既然已經準備歸鄉讀書,便也不好強留諸位在幕中浪費時光了……我已經給諸位寫好了薦書,洛中公卿無數,我多少有些面子,定然不會誤了諸位前程。」

常林領頭,河內眾人皆不多言,只是上前大禮拜謝並接過薦書,如此而已。

公孫珣心中頗多無奈,其實,他何嘗不想拉攏這些人才一起走呢?只是他也知道,自己和這些人相識太短,擅稱君臣之義未免有些可笑。

而且,漢代官場上的規矩,向來是上限無限,且歷來為人推崇,但卻沒有什麼強制性的下限說法……換言之,這些僚屬,哪怕是郡吏,只要想隨公孫珣這個空頭將軍去遼西,那也是可以的,而且一定會被稱讚為義士,可若是不去,即便是私臣,其實也沒什麼人會指責。

實際上,之前默默無聞的棗祗一言不發,始終相隨,並在王屋山下主動提出一起往歸遼西就已經讓公孫珣非常感慨了。

就這樣,公孫珣心中頗多無奈,但也始終表現的不以為意,他直接辭別了這些人,便匆匆動身,迎上家眷的車隊,緩緩繼續往北而去。

一路上,過懷縣而不入,直接來到關羽所駐紮的朝歌,方才準備稍微安頓一下。而此處,本就是公孫珣義從屯駐之所,按照計畫他是要在此處彙集五百義從,再動身一起北歸的。

然而就在城邊義從屯駐之所,公孫珣卻見到了數名意外之人。

「見過衛將軍!」朝歌城外的軍營內,常林自關羽身後閃出,面色如常,只是微微拱手問候。「聞得將軍將歸遼西歸隱讀書,林稍有才學,特來自薦相隨伴讀,現有薦書在此……只是棄家而從,卻失了田地,還望將軍能日常分我兩升粟米,以養家妻。」

說著,旁邊的關羽倒是昂然替常林將之前公孫珣兩日前贈與的薦書給轉遞了上來。

饒是公孫珣見到常林面後便已經猜到了此番情景,但接過自己所書的薦書,卻依舊忍不住開懷失笑,而裝模作樣的常林也是失笑搖頭。

話說,公孫珣哪裡還不知道,這是常林擔憂之前在溫縣自請相隨,有邀名脅迫他人的感覺,這才坦然帶頭受了薦書,然後卻又輕騎趕在前方等候……如此舉止,真的是昂然君子所為。

「君侯。」

就在公孫珣收下了常林薦書後,緊隨其後的居然還有一人,也是捧薦書相還,而公孫珣看見此人候先是明顯一怔,卻又不禁在心中連連感慨不已。

原來,這緊隨其後的居然是韓浩韓元嗣。

平心而論,常林在此處相候雖然讓人喜不自勝,但從公孫珣的心態來說,卻又只能說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畢竟,這個人的德行、才能、性格都是一等一出挑,雖然在公孫珣幕下不過數月,卻如錐處囊中一般脫穎而出,堪稱河內士子之首。

他能來,反而給人一種這就是常伯槐的感覺。

可韓浩呢?雖然司馬直生前有言,說韓浩是郝萌、方悅等人中最為出挑的一個,非是一般武夫。可是之前在河內行政,公孫珣實在沒有看出來這個韓浩的出色之處。

論武藝,那個郝萌不愧是另一個時空中呂布麾下的健將,騎射俱佳,頗顯驍勇;論名聲,其實倒是方悅仗著家世更高一籌;至於韓浩,則像是夾在二人中間的那種,武不出挑,名不顯著,而且不善言辭,再加上相處時日較短,所以很快就被公孫珣給忽視了。

但所謂板蕩識人心,今時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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