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第十一章 洶洶人寰猶不定

其實,何止是公孫珣猜到了對方來意呢?

曹孟德心裡也是門清的,甚至於身後諸多軍官怕都是有些明悟的,至於說藏在隊伍里的婁圭、戲忠等人就更不用說了。

一句話,無外乎是要誅宦!

誅宦!誅宦!誅宦!

公孫珣都已經聽煩了,然而,這卻是這個時代朝爭的主旋律,也是士人們一致的心愿。

反覆數十載,死了多少人,流了多少血,甚至有多少人被破家滅門,然而就是要誅宦!如果說前面還是純粹的所謂大義所在,那麼到了後來雙方根本就是家仇國恨,生死大敵,有我無他了!

看看王允和孔融就知道了。

王允的恩主因為王允年輕時的冒失而死在了閹宦手裡,那麼以他王子師的『剛』,對宦官存在半點妥協的可能性嗎?

孔融的親兄長是怎麼死的?雖然是張儉的牽連,可動手的還不是閹宦?這兩個真的是家仇國恨!

那麼對應的,以如今的朝堂局勢,不管是政治投機,還是說想要真的做事情……都得要誅宦!因為只有誅宦才能將士人團結在一起,並獲取他們的支持!

如今的天下,做事情也好,為個人前途野心也好,你總不能說我不用士人中那些正經人才,我用十常侍吧?!

不過,雖然明白對方的意思,但是公孫珣、曹操,還有眾多在場的官員們卻各懷心思。那些底層官員們的畏懼或無知且不說,公孫珣和曹操這兩個懂得『大勢』的年輕兩千石此時心態卻也是很微妙且嚴重不一致的。

曹操很糾結,而且說實話,他此時居然有些無奈和疲憊,之前見到這兩位士人翹楚後的興奮也是一時黯淡了下來。

宦官該不該死?所謂『誅宦』中該持何種立場?

這兩個問題毋庸置疑,且不說宦官本身的惡劣舉止,便是曹操家族整體從宦官出身轉向士人家族的方略就不允許他三心二意。便是橋玄不也交代了嗎?最起碼不能站錯隊。

但是,曹操畢竟有自己的苦衷。

要知道,從之前到現在的幾年內,在張讓、趙忠二人的帶領下朝中宦官勢力氣焰正盛,簡直不可一世。而曹操的家族卻偏偏因為之前皇后被族誅一事而一落千丈,不得不中止了向士人家族的轉型,轉而依靠著之前宮中的關係尋求恢複勢力。

沒錯,曹操家中如今處於轉型中,根本沒法和宦官作出完全的切割……譬如現在,作為家族下一代的長子嫡孫,也是將來的曹氏、夏侯氏、丁氏這個集團的領袖人物,按照他曹操以往的作為和政治立場,他毫無疑問應該是誅宦主力;然而也就是此時,曹操的親爹曹嵩,卻依靠著跟宦官打得火熱在做大鴻臚,而且按照那位的德行,說不定將來還準備花錢整個三公玩玩呢……這是個標準的閹黨!

那麼就算是父子倆早幾十年就相互看不順眼,然後真能拎刀子砍自己親爹嗎?真要是鬧出刀兵相加的場面來,以如今曹氏家族這個詭異的狀態如何能保證自家不被政潮撕裂?

可話又說回來,躲得過去嗎?

而且再說了,自己一個區區比兩千石的騎都尉,連個太守都沒幹過,真有事情壓下來,這肩膀也不硬啊!

於是乎,曹孟德是真的表面如常而心驚不已。

至於一旁握刀而立的公孫珣就從容多了……因為他站的高看得遠,對局勢洞若觀火,而且有恃無恐!

首先,公孫珣心裡明白這夥人是怎麼一回事。

王允、孔融,這倆人和之前的袁紹、許攸那群人一樣,毫無疑問都是士人中的激進派,也就是恨不能今天就殺了宦官全家那種,同時他們還互有聯絡,甚至有可能早已經形成了一個激進政治聯盟。

但是,必須正視一點,那就是兩伙人是截然不同的兩類人。

袁紹和他的那群人是標準的武鬥派!

趙忠警告袁隗,說他大侄子袁紹『坐作身價,好養死士』絕不是胡扯,實際上袁本初這廝的幾個『奔走之友』中,諸如張邈張孟卓,早早靠著自家財力在家中『養士數千』,而另一個吳巨吳子卿,據公孫珣所知,乾脆就是專門為袁紹招攬劍客死士的。

換言之,最起碼袁紹那伙人心裏面早就對局勢有了清醒認識,知道不動刀子是不行的。

然而與之相對應的,就是王允和孔融這種傳統士大夫了,他們是天真派。

所謂天真派,就是講這群士大夫眼高手低,明明跟閹宦是血海深仇,卻根本沒弄明白,所謂閹宦是皇權的延伸和爪牙,居然還是一腔的熱血,一腔的忠君愛國……在他們眼裡,天子居然可以跟閹宦分割開來。

換言之,他們居然還對天子抱有幻想,指望著天子能被形勢逼迫著認清局勢,主動選擇士人而拋棄閹宦。

沒錯,他們根本不敢想像,也絕不會做出冒犯皇權的事情,他們只想誅宦!別看孔融握著佩劍雄赳赳氣昂昂的,真要是讓他如何如何,第一個慫的肯定是他。

這不是天真是什麼?或許是幼稚吧。

但即便如此,公孫珣也不怕這些人的幼稚會引火上身,因為他有恃無恐……他手上有好幾萬大軍,張讓和趙忠可沒有王允、孔融這麼蠢。而且,據公孫珣觀察,天子或許是個重度財迷,或許被西園享樂消磨了許多精力,卻絕不是個蠢貨,這位天子絕對能分清楚什麼人能殺了祭天,什麼人能扔大獄警告,什麼人還要繼續依仗從而維護他屁股下的御座。

所以,放馬過來吧……公孫珣泰然自若,甚至迫不及待的想看看這群人能玩出什麼花來!

回到眼前,王允和荀爽畢竟是老成人,當然不會由著孔融這個愣頭青繼續惹是生非。於是二人得到公孫珣如此乾脆的表態後當即鬆了一口氣,然後一番遮掩,卻是各自上車上馬,先行往陽翟城而去了。

到了陽翟,王允拒絕了入城的按照規矩住進了城中的都亭亭舍內,然後稍微一番宴飲,心不在焉的這幾人便屏退了閑雜人等,一時只留區區數個關鍵人物還在宴席場上——王允、荀爽、孔融;公孫珣、曹操,以及作為皇甫嵩使者剛剛來到陽翟的閻忠。

當然,還有個『半人』,程普被公孫珣招手留下,卻是讓他扶刀坐到大堂門檻外監視動靜的。

「之前在城外,聽子師兄所言,似乎洛中有些事情耽擱了我的奏疏?」片刻的沉寂後,端著酒杯的公孫珣忽然向前微微傾身,貌似不以為意的開口道。「你也是因為此事匆匆。」

「然也。」王允瞥了眼正襟危坐在門前的程普,然後陡然正色言道。「文琪知不知道,自從你與皇甫公、朱公一起覆滅了潁川十萬之眾後,朝中局勢忽然一緊?」

「意料之中。」公孫珣端起酒杯輕啜一口道。「之前天子願意解除黨錮,朝中閹宦驚惶不定,多少是因為十萬賊人在前不敢肆意妄為……一朝當面之敵散去,鬆了一口氣之餘,依照張、趙兩位常侍睚眥必報的性格,若不反撲出來,豈不是白稱呼他們是閹宦首惡了?」

「文琪通透!」孔融忍不住插嘴道。「正是此意。其實,你們這邊動手前若是能與我們有所聯絡就好了,不然何至於此?」

此言一出,莫說曹操還有那閻忠當即面面相覷,便是王允和荀爽都有些尷尬,也就是公孫珣泰然自若,彷彿早就有心理準備一般。

「文舉糊塗了。」最後還是王允無奈言道。「軍國大事,戰機稍縱即逝,哪裡是能通報的?再說了,黃巾賊禍亂天下,能早除一日總該早除一日的。」

「不錯。」荀爽也忍不住說了一句。「天下局勢還是很嚴肅的……五官中郎將還有騎都尉或許還不知道,就是幾日前,漢中五斗米教也反了。那教主張修與張角彷彿人物,聚眾謀逆,寇掠州縣。而且,交州也復叛,合浦郡出了一個什麼天柱將軍,聽名字似乎也與巫道有關係,太守、刺史全都被俘。當時三位中郎將捷報未至,洛中百姓私下相談,都說蛾賊未去,米賊又來,天下十三州,方平一兗州,復亂一益州、一交州。」

這兩件事公孫珣等人還真不知道,聽完也是唏噓,便是閻忠都捻須搖頭不止。

能不唏噓嗎?如此算來,大漢十三州居然只有司隸、涼、並、揚四州未遭兵禍,而涼並那種早破亂上百年的地方……總之,這漢室天下如今真是一言難盡。

不過,一陣唏噓之後,瞅著孔融被眾人懟的尷尬,曹操倒是趁機解圍賣了個好:「文舉兄如此憤然,不知道洛中閹宦這幾日到底是如何反撲的?」

孔融張口欲言,卻又一時氣憤難耐,反而低頭灌了一大杯酒水,而荀爽也當即耷拉下了眼皮。

倒是王允,依舊昂然正坐,直接將手中酒杯砸到了几案上:「呂強呂常侍死了!」

公孫珣和曹操當即一怔,閻忠也是一時愕然。

旋即,孔融也終於咬牙補充一個事情:「郎中張鈞之前曾上書言天下之亂,俱皆十常侍亂政,請誅十常侍,十常侍當時不言,如今等到潁川戰事一定,卻又誣張郎中與黃巾勾結,也直接下獄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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