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第二章 論於樊輿

「雲長還在讀書嗎?」公孫珣掀開門帘,旋即失笑。「子曰:學而不厭,說的就是雲長這種人啊!」

屋內抱著熟睡孩子的關羽妻子胡夫人見狀知機退下,而關羽則放下手中的書本,起身從容一禮,口稱君侯。

話說,和關羽接觸越是久,公孫珣就越來越覺得,這種人是註定要有所成就的……身高九尺、力大無窮,本可以靠老天爺吃飯,天天吃飽喝足練練肌肉,當個衝鋒陷陣的將軍都是最頂級的那種。

然而他偏偏卻是行事坐卧,手不釋卷!

所謂天生比你強,還比你努力……公孫珣官越做越大,手下人才越來越多,然而便是跟關羽格外有些相衝的審配都不得不承認,當日公孫珣連夜追回這個河東殺人犯的舉動,確實是堪稱慧眼識英雄!

「正在讀《史記》。」雙方重新坐定以後,關羽收起了手中書本。

「哪一篇,可有所得?」公孫珣隨意問道。

「《陳涉世家》。」關羽蹙眉答道。「卻有幾分疑慮……」

「讀史不比讀經,讀經在於微言大義,讀史在於以古鑒今……」公孫珣緩緩言道。「我當日讀《史記》,《陳涉世家》這一篇無外乎是得了其中三句話。」

「願聞君侯高見。」關羽正色拱手言道。

「一曰:燕雀焉知鴻鵠之志哉;一曰:天下苦秦久矣;一曰: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關雲長不是人云亦云之人,所以他沉吟片刻後便正色討教起來:「『王侯將相,寧有種乎』與『燕雀安知鴻鵠之志哉』難道不是同為壯志之言嗎?君侯何以分列為二?」

「於我而言不是這樣的。」燈火之下,唇上修剪了整齊鬍子的公孫珣搖頭言道。「『燕雀』之語在激勵自己不要畏懼人言,待到天下事變,彼時別人自然會理解你的苦心與能耐;而『王侯』之言在於辨人,身為上位者,不要因為出身而對人有所區分,應當察其言觀其行才對……」

「原來如此。」關羽難得失笑。「君侯為上位者,居高臨下,自然會對『王侯』之言另有看法,倒是我眼界低了一些,依舊作為激勵自我之言。」

「今日為下位,他日未必就不能為上位,或主政一方,或統帥一軍……雲長,你不要一葉障目不見泰山,所謂『寧有種乎』,不止是暗示賢才未必不能出於寒微,也是在暗示賢才未必不能出於豪右之家,要一視同仁才對!」

關羽捋著鬍子默然不應。

公孫珣不由輕聲失笑:「雲長這是何意啊?」

「無他,我知道君侯此言是一番誠懇美意,有意教導於我。故此,我若翻臉駁斥,未免失於禮數,可是要我對那些出身豪右之家的人物高看一眼,我卻極難做到……做不到的事情又怎麼能應許呢?不如不應!」

公孫珣拊掌大笑……這關羽,倒是倔強的可愛。

不過,笑完之後,關雲長倒是繼續認真追問了下去:「君侯,還有一句『天下苦秦久矣』,莫非也能以古鑒今嗎?」

公孫珣當即肅容:「我不是說當今之世大漢已經盡失人心,而是說若有星星之火成燎原之勢,那當政者就應該徹底反思己身了!」

「君侯所言甚是!」關雲長肅然起敬。「若天下各郡國君長皆如君侯,又哪裡會有如今的局面呢?」

公孫珣一時沉默。

「是羽哪裡說得不對嗎?」關羽依舊認真莫名。

「你還記得我們當日出趙國,遇到太平道聚攏流民往鉅鹿一事嗎?」公孫珣平靜詢問道。

「這是自然。」關羽當即應聲。「怕是終身難忘。」

「那你知道朝廷諸公是怎麼應對的嗎?」

「不是不了了之嗎?」關羽昂然反問。

「當日到了洛中,我師劉公剛剛因為京兆地震罷職,不好上奏此事,我便去尋了司徒楊賜楊公,具言此事。」公孫珣循循道來,居然是不氣不怒。「楊公本就對太平道有所警醒,聽我講完此事後更是震動,便當著我的面制定了針對太平道與張角的處置方案……當時的情形,若是急索張角,怕是立即就要引起叛亂,從而天下震蕩。於是楊公便在奏疏中建議,先不要動張角,而是通知各地方刺史、郡守同時動手,先將太平道三十六方的首腦拿下,然後將太平道眾安撫在本地,最後再動用大軍圍剿鉅鹿!」

「這是極對的策略!」關羽毫不猶豫的稱讚道。「就該如此處置才對……可為何不見動靜?」

「不知道。」公孫珣攤手言道。「反正當日主政者尚書令曹公自知天命將至,處處與人為善,便是素來不對付的楊公也未有阻礙,甚至聯名上奏。故此,奏疏必然是送到了北宮的……至於天子為什麼沒有採納,又或者到底有沒有見到奏疏,那就是後來的事情了。但無論如何,中樞那裡三公與尚書台當時真的是盡職盡責了。」

關羽一時默然,他當日也隨在洛中,哪裡不知道那曹節是馮夫人的外族……此言怕是真的了。

「還有今年夏日河北那場大疫。」公孫珣繼續言道。「雲長或許知道我們在中山填埋污水,撲殺蚊蟲,隔絕疫病;也知道張角在南面繼續憑著符水蠱惑人心,愈發做大……」

「這一次他還有了經驗,所取者俱是精壯,鉅鹿周邊如今儼然已經只知有太平道而不知有官府了!」關羽忍不住插嘴言道。「如此下去是要出大事的。」

「不錯,但云長你可曾知道,這一次,朝中有識之士也一如既往的拼盡全力意圖處置此輩?」

「願聞其詳。」關羽的面色愈發嚴肅。

「此次領頭的乃是我當日在尚書台的上司劉陶劉尚書。」公孫珣循循介紹道。「劉尚書是宗室重臣,又主管尚書台中都官曹多年,此事本該是他分內之事,而他此番上書更是直言張角要反!」

「想來這一次是曹節病逝後趙忠、張讓獨攬朝綱,二人一個狹隘,一個貪財,一起遮蔽了天子?」關羽忍不住插嘴言道。

「非也。」公孫珣嘴角冷笑不止。「趙忠為人狹隘,又與劉尚書向來有齷齪,所以據我所知,他當時確實以大長秋、黃門監之名試圖遮蔽這封奏疏。然而,此事卻被複起為太尉的我師劉公卻突然摻了一手,劉師以太尉之名與劉尚書聯名上奏……故此,天子本人是親眼見到了奏疏的,還細細閱覽了一番。而天子看完奏疏後,卻避開劉師,只將劉尚書招到御前,以中都官曹格外辛苦為名當場去了劉尚書的尚書職務,還額外賜了加官,讓他去修《春秋經義》去了!至於張角與太平道,也就不了了之了。」

關羽雙眉倒豎,卻不知該做何言語!

「劉尚書是個忠臣。」公孫珣幽幽嘆道。「天下人都知道的……」

「天子到底是何意?」關羽著實忍耐不住。「天下人皆知劉公是忠臣,他難道不知道嗎?」

「若不知道,天子為何還要如此周轉一番,好言好語的卸了劉尚書的職司呢?」公孫珣愈發感嘆道。「依我看,天子只是嫌麻煩而已,什麼這個那個的,扯開了全是大麻煩,不如將就著過便是!就拿去年幾件大事而言,三公按照慣例清理吏治,一時罷免數百人,士人與閹宦為此爭扯不休,他卻將罷免之人全都加議郎銜留在洛中;檀石槐一朝身死,西部鮮卑就地反叛,北地太守皇甫嵩求復河西,他卻置之不理,反而在西園開宮市、做買賣;也就是巴郡蠻族反叛時他認真了一些,可一旦平叛,卻又依舊拋之腦後,轉而大修洛陽……不過,聽人說洛陽修的確實不錯,都有撒水車了。」

關羽嘆氣道:「君侯之意,莫非是說天子才是該認真反省之人……若他再不振作,就將有星星之火,燒起大亂嗎?」

「非也!」公孫珣起身負手搖頭道。「上個月,王道人從安利號那邊傳信說,張角的愛徒,大方渠帥馬元義將起身往荊州、揚州收攏當地青壯十萬,準備歸河北而居;而鉅鹿當地,信眾、豪強所贈的糧草、布帛也已經堆積如山,此時旗幟、兵器或許都已經開始製作……雲長,大亂就在眼前,不需要天子振作了!只希望此事之後他能有所反省。」

關羽肅容而立。

「對了。」公孫珣復又回首道。「去年我母親贈與雲長你的那把『冷艷鋸』如今可曾用順手了嗎?」

「順不順手都無妨,為國殺賊,義不容辭!」關羽躬身而拜。

公孫珣點點頭,徑直出門去了。

門外,胡夫人攬著才三歲的孩子勉力躬身一禮,公孫珣復又摸了摸這個喚做關平的男孩腦袋,這才昂然而出。

話說,樊輿亭是幽州門戶,更是天下名亭,向來和涿郡的另一個代表了幽州腹心之地的督亢亭並稱,因此規制也不比尋常亭舍,公孫珣見過唯一一個尚未安歇的關羽,然後出得門來,卻沒有去安睡,反而是繼續立在廣闊的亭舍院中遙望頭頂星辰……然而,冬春之間,哪裡有什麼星象可言呢?

房舍中的姬妾等了許久,但許久不見自家郎君蹤影,最終是各自帶著孩子,或者獨自安歇下了。

而不知是等了多久,亭舍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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