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第二十九章 喜怒形於色(上)

夜色悠遠。

大概是只露了半張臉的緣故,月亮帶來的光線並不是很足,這讓人說不清這夜色到底算是清亮還是昏暗。

襄國境內的某處官道上,數騎自北面飛馳往南,旋即便隨著馬蹄聲遠去了。而許久之後,一輛雙輪的大板車方才吱喲喲的從道旁樹林中被人推了出來,然後沿著官道一路繼續往北面而走。

話說,那推車之人身材格外高大,細細打量起來,居然有將近九尺,似乎比呂布還要高上幾分,而大板車上明明堆了不少物件,他也是只如閑庭信步一般,可見也不是虛高……沒錯,此人正是河東解縣人,如今正在做逃犯的關羽關長生。至於說之前在河堤上出手,順手一棍子將那名刺客給當場打死之人,其實也正是他了。

沒辦法,關長生身為殺人逃犯,卻是個有氣節之人,死活不願意做盜竊、搶劫之類的事情,也不願意給那些權貴做什麼徒附、賓客,偶爾有些遊俠頭子看重他的勇力招攬他,他卻看不上對方……所以,從今年春日在河東犯了事以後,一路流亡到此處,他便只能靠賣力氣、做小販過活。

所謂碼頭上給人扛過包,黃河上給人撐過船,山窩子里獵過熊,秋日間還販過棗……如今到了冬日,實在是沒什麼出路,恰好路過北面柏人的時候又聽說這邊在修渠,便乾脆買了一輛大車,隨著本地人一起運送石材,準備以此賺些錢財來熬過冬日。

然而,他卻萬萬沒有想到,運一趟石頭而已,居然會遇到一州刺史被謀刺的事情?還順手救下了對方!

這對於普通人而言,當然是很大的功勞。

但是怎麼說呢?關長生偏偏不是個普通人,他是個犯了大罪之人,拋家棄業、亡命江湖可不是白說的,而且他本人的身材、形象格外突出。那到時候,那些權貴當眾把他叫來,問一句來歷,他關羽又該怎麼說呢?真報出了姓名來歷,眾目睽睽之下即便是有此功勞,那刺史也未必就能如何如何吧?

當然了,如果關羽是個所謂知機之人,報個假名字假來歷,就此糊弄過去,那即便是大家心裡明白,也一定會假裝不知道。他關長生也自然可以就勢停了這亡命天涯的腳步,在趙國安頓下來,說不定還能享用一番富貴!

然而,關鍵就在於……他是那種假託姓名以求平安之人嗎!若是如此,當日又怎麼會在加冠之日一怒殺人呢?

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假若之前真沒來得及走脫,刺史又當眾詢問,他關羽一定昂首作答:

「河東解縣關羽,現為殺人逃犯!」

然後逼得那刺史將他當眾拿下,然後又使盡了力氣給他洗脫罪名……搞得他關長生彷彿是要挾恩圖報一般!

實際上,正是為了避免這種情形,關羽這才匆匆告辭的。而那位發放賞錢的縣丞明顯也是個有眼力之人,一眼看出了他的為難,也應該大略猜到了他的身份,所以直截了當的給了大筆的現錢,並放他離開。

平心而論,若是到此為止,這對雙方而言都是好事!但不知為何,明明事情可以就此了結,隨後卻偏偏有人從後面再度追來,也是讓關長生驚疑不定之餘屢屢主動躲避,以防生出多餘事端。

當然了,回到眼前,不管如何了,隨著月上中天,這群追索之人也是紛紛無奈折返,關羽也可以趁勢連夜趕路,離開此地了……直到他來到一處路口。

「壯士為何不告而別?」一人忽然從路口一處枯木之下走出,也是負手而立,儼然久候在此。「也是讓我一番好找。」

關羽停下手中板車,第一反應便是往自己身後來路上望去,然後瞬間醒悟——對方居然是讓侍從騎馬折返,佯做放棄,將自己騙到路上,然後在此守株待兔!

「足下也是用心良苦!」關羽回過神來,也是無奈搖頭。「出手救了你家刺史一次,也領了足額的賞金,本可就此相別,為何一定要苦苦相逼呢?莫非是足下受了你家刺史的嚴令,我若不回便要治罪於你?」

那人立在枯木下,一時看不清容貌,但聞言所作回覆卻是分外有意思:「『足下』一詞語出不詳,但自古流傳乃是依寒食節典故……昔日晉文公重耳憐惜介子推,伐木為屐,固稱足下,以示禮敬……如何,莫非足下是晉人嗎?也曾讀過書?」

介子推,乃是重耳出奔時的功臣,但重耳回國後大肆封賞時卻忘了他,於是乎介子推心灰意冷之下直接上山隱居……重耳想起他以後屢召不至,便一氣之下放火燒山想把對方逼出來。誰想到介子推性格執拗,寧可負著老母抱著一棵樹活活被燒死也不跟重耳低頭。

最後,重耳懊悔之餘也只能伐木為屐,穿在腳下,並日夜以『足下』之物提醒自己曾經負過這麼一個人。

關羽分外無語:「我讀沒讀過書,是否為晉地之人,與閣下何干?」

「那我便乾脆一些好了。」枯木之下的那個人,也就是公孫珣了,也是恍然醒悟到自己的言語未免有些莫名其妙。「足下可是河東關雲長?!」

「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關羽蹙眉言道。「我乃河東關羽關長生,何言關雲長?!」

公孫珣一時愕然,但旋即失笑……畢竟,雲長也好,長生也罷,終究還是對上了。再說了,相較於雲長而言,長生未免多了一些鄉土氣,後來改字也應該是學問長進後的尋常之事。

「你為何發笑?」關羽見狀愈發不耐。「此處只有你我,我直言好了……你回去查一查通緝便知,我本是殺人逃犯,在河東殺了不少人命,故亡命在外。今日路過此處,也是恰好遇到你家刺史與此,舉手而為罷了,並非是貪圖賞賜。若是隨你回去,怕是你家刺史與我都會難辦!且讓開路來,放我離開……」

「足下誤會了。」公孫珣搖頭作答。「劉刺史是個什麼東西,哪裡能使的動我?今日在此久候,乃是我本人一意孤行,專門來見足下而已。」

關羽微微眯眼:「倒也確實有些眼熟,好像今日與那刺史一起領頭的便是你,我原以為是刺史後輩……閣下到底是何人?」

「足下問我是何人。」公孫珣愈發搖頭失笑。「你在這霞堤處運石為生,居然不知道我嗎?」

關羽當即將臉拉下:「我為何要知道你?」

「鄙人遼西公孫珣,小字文琪。」公孫珣昂然負手作答。「乃是昔日熹平中出塞燒彈汗山之人,也是當年洛陽誅王甫之人,還是去年遼東覆滅高句麗之人,更是此間邯鄲令、引趙國萬民修足下身後霞堤之人!足下……居然真不知道我嗎?」

關羽立在當場,一手扶車,默然不言,公孫珣者依舊昂然負手,靜待對方回覆。

而二人對視良久,果然是前者首先開口道:「君侯如此人物,為何要輕騎來見我一逃犯?」

「正是因為足下是逃犯,我才一定要來見一見的。」公孫珣負手緩步上前,來到板車跟前言道。

「君侯這是要拿我歸案嗎?」關羽依舊肅立車後不動,眼睛卻是再度眯了起來。

「足下此言未免小瞧於我。」公孫珣當即駐足。「我的意思是……一介逃犯,救下冀州方伯,本可挾恩圖報,就此改名換姓享一份富貴,卻只是領一份賞錢,便徑直告辭……這難道是一般人能做出的事情嗎?如此行徑,堪稱義士了。更別說,危急之間,一朝制敵,也是勇武過人……」

「君侯是要招攬我嗎?」關羽恍然反問。「一介逃犯?!」

「若是放足下就此離開,豈不是如同重耳忘掉介子推一般……將來後悔終生?」公孫珣凜然相對。「不瞞足下,我確實是想招攬足下為我所用!」

公孫珣此言並非是在刻意說好話……他是真心覺得,若今日放掉關羽,那將來必然要後悔終生的!

話說,關於眼前這位關長生,公孫大娘和公孫珣母子之間其實頗有些分歧。

在公孫大娘的嘴裡,此人的驕傲簡直是什麼天大的過錯一般。然而,公孫珣卻有些難以理解自己母親的這種態度……因為在公孫珣看來,即便是此人有些傲慢,可按照此人在那些故事中的表現,也絕對稱得上是那些三國豪傑中的翹楚。

首先一個,忠心不二總是跑不掉的吧?曹操對他那麼好,最後一聽到劉備的消息還是棄了高官厚祿,去隨後者流浪四方,這一點有的說?

其次,以戰陣論,誅顏良斬文丑,萬軍叢中取上將首級……便是只斬了一個,那也是一員戰將能做到的極致吧?

最後,以統帥論,後來水淹七軍、威震華夏,幾乎一度動搖了魏武的天下……這也是一個方面大將的極致了吧?

所以,以一個將軍的身份而言,此人絕對是一時名將!甚至於公孫珣之前總高看劉備一眼,甚至隱約覺得這廝確實有些天命……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他一個遊俠頭子一般的人,甫一決定去建功立業,就居然就能招攬到兩個如此層次的人物跟隨。

這是何等逆天的運氣?!

然而不知道為什麼,如此出色的人物,公孫大娘卻總是不停說此人多麼多麼驕傲,就好像他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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