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第二十一章 摒除萬般事(下)

公孫珣帶著幾分酒意,說不清是真醉還是假醉,緩緩踱步來到後院,卻見到自己闊別已久的妻子坐在後院檐下一處欄杆上,正仰頭眺望星辰。

「阿芸倒是好興緻,」公孫珣漫步走過去,將侍立在妻子身後的婢女揮手趕走,然後順勢彎下身來將對方攬住。「夏風悠悠,星河皎皎,確實夠美。」

趙芸頭也不回,只是盯著頭頂的銀河坦誠言道:「非是看皎皎銀河,乃是在看其中兩顆星而已……」

「讓我猜猜,」公孫珣側身坐到妻子身旁,然後戲謔言道。「莫不是牽牛織女二星?」

牽牛星與織女星的故事,早在《詩經》中便有雛形,到了此時,故事更是已經完備,大概就是徹底將牽牛和織女二星擬人化、夫妻化,然後營造出銀河將夫婦二人分隔兩岸,只有七夕相會的情節,並因此誕生了一個傳統節日——七夕佳節。

然後,還在各地衍生出了大量的風俗習慣,不一而足。

「然也……」趙芸依舊仰頭望著星空,聲音卻不禁有些慌亂,因為她的丈夫忽然把鼻子湊到了她的脖頸上。

「阿芸這是專門熏香了?」公孫珣深嗅了一口後問道。「七夕未至便要仿七夕風俗熏香求子嗎?」

「沒、沒有的事情。」銀河下的趙芸面色微微泛紅,卻在極力否認。

「這身衣服也很奇怪,」公孫珣忽然又拽了拽對方身上的紫色上衣。「哪裡有在家中穿這種衣服的?」

「這不是……」趙夫人終於忍耐不住了。「這不是你喜歡的趙國款式嗎?」

「且不說什麼趙國款式,」公孫珣也是終於攬著自己妻子失笑。「咱們接著說這牛郎織女,各地風俗不同,故事不同,不知道阿芸你們清河那裡牽牛織女二星的故事與我們遼西有何不同?」

「並無不同吧?」趙芸雖然對對方陡然岔開話題感到不滿,但終究是能夠『理解』,便也就順勢說起了自己從小聽來的故事。

「就是這樣嗎?」公孫珣聽完後不以為意道。「河東織女是天帝之女,嫁給了河西牽牛郎,婚後織女荒廢機杼,引起了天帝大怒,讓她回河西織布,每年七月初七才許與丈夫見一回?」

「不然呢?」趙芸不解道。「莫非你們遼西的故事還不同嗎?」

「倒也不能說不同。」公孫珣搖頭言道。「只是阿芸你不覺得奇怪嗎,一個牽牛郎如何娶得一個天帝之女?你與子衡的夫人相善,應該也知道,便是一個縣中豪強大戶都嫌貧愛富不願嫁女兒給有才卻家窮之人,何況是天帝之女呢?」

「這……這倒也是。」

「故此,我們遼西那邊卻是有一番牽牛郎如何娶織女的故事。」公孫珣一邊將妻子抱到腿上,一邊戲謔言道。「你要聽一聽嗎?」

「說來也無妨。」趙芸倒也是大膽的環住了自己丈夫的脖子。

然而,聽完丈夫的新故事以後,趙夫人卻是有些面色古怪,乃至於隱隱有些膈應:「盜人衣物,脅迫回家為婦,這不是強拐良家女子為妻嗎?」

「然也。」公孫珣倒也坦誠。「依照律法,牽牛郎活該被處死並分屍……」

公孫珣沒說謊,漢承秦制,拐賣良家與群盜、盜墓都屬於嚴重罪行,因為這些行為除了犯罪本身外,普遍性都還有其他社會影響,群盜是團伙化的意思,盜墓是毀人祭祀的行徑,而拐賣良家則對社會風俗起到了巨大的破壞作用,所以都是要格外嚴厲處置的——也就是殺死以後還要分屍示眾。

當然了,到了此時此刻,豪強的肆無忌憚和流民的大規模出現,使得社會秩序出現了根本上的動搖,這些律法的執行也就變得『因地制宜』且『因人而異』了起來。

「那為何會有如此故事流傳?」趙芸當然不解。

「首先當然是有人『無意間』編出了這個荒謬故事,」公孫珣嘆氣道。「其次,卻是豪強富戶妾婢成群,貧民百姓苦無一妻……那麼若是能偷一件衣服便能取一美妻,又如何不是好事呢?故此,這種故事在中上人家裡還是少有耳聞,但在下面貧民中卻是口口相傳……實在是他們太受制於無妻之患了。」

趙芸坐在丈夫懷中,吊著對方脖子,張口欲言,卻又面色一紅,然後方才勉力質問道:「那秦羅敷不是夫君你看上的嗎?還為此專門央了這趙國國傅作了一首《陌上桑》!」

「那首詩跟我沒關係。」公孫珣連連搖頭,宴會前他便第一時間打聽了秦羅敷事件的緣由,哪裡會不知道這裡面緣由。「那是國傅做的詩,約好了讓咱們家給他做雕版的而已。」

「是嗎?」趙芸將信將疑。

「而且,這首詩背後的故事不止是秦羅敷當日一人一事……」

公孫珣愈發失笑,卻是將國傅韓拓這首詩歌背後的三件事一一講解清楚。

「阿芸懂了嗎?詩歌本就是歌以言情、歌以論志,其中所述未必經得起推敲,甚至為了對仗和工整,有些時候還會生搬硬套……」公孫珣說著卻是在自己妻子身上亂摸了起來。「恰如這什麼『頭上倭墮髻,耳中明月珠。緗綺為下裙,紫綺為上襦』,說實話,當日官寺內我也曾見到那秦氏女,倭墮髻和明月珠是真的,但什麼黃裙紫衣我可是到了今日方才見識到的。」

黃裙紫衣,綴著明月珠,只是因為為人婦不好做倭墮髻的趙芸面色緋紅髮燙,心中卻已經信了七八分……自己丈夫傍晚才回來,一回來便做宴款待自己認錯的冀州刺史,此時身上都還有還有些酒氣、汗味,若是臨時編的,也不大可能將詩的來歷編的如此天衣無縫。

更不要說,對方的態度還如此坦誠直接了。

「那秦氏女……」良久,在自己丈夫戲謔注視下,趙芸這才恍惚出聲。「秦氏女家中都已經接了我送去的聘禮。」

「那便接了唄,」公孫珣輕鬆應道。「秦氏女確實有幾分殊色,我雖然不至於有什麼想法,但夫人一番心意我又能如何呢?難道要再去退親?」

趙芸一時氣急。

「不過,阿芸你須知道,」公孫珣以掌撫過妻子臉頰,頓時便讓對方安靜了下來。「我今年二十有四,算上今日受了聘禮的秦氏女,乃是一妻三妾,而這三妾的來歷你也應該心知肚明……唯有一妻,乃是我唯一傾心相求的,當日你祖母不來尋我,我也是要去你家求納的。」

「我不信……」

「便是不信也無所謂,」公孫珣依舊從容。「結髮夫妻,本是同路啟程,至死方綿綿,除非你我之間自生嫌隙,又怎麼能因為一些別的人或者別的事情而有所頓挫呢?」

「我只是……只是見阿玉懷孕,心中亂了一些方寸而已。」趙芸勉力應道,說到底,她終究只是一個勉強二十歲的人妻。

「那便借著星河之光,也與你一個孩子便是。」

「可惜,當日在并州沒去成五台山,若是……郎君,且回屋去!」

「我剛才便已經把人打發了,此處並無人。」

「哪裡能在院中……」

「《詩經》有云:舒而脫脫兮,無感我帨兮!正該借星辰精華求子……阿芸你這裙子為何系的如此緊?我用刀好了。」

「貓……貓在院中,它在看!」趙芸幾乎是在乞求。

「閹了的,沒事……再說了,《詩經》有云:林有樸樕,院有閹貓,白茅純束,有女如玉……正合大義!」

「《詩經》哪裡……哪裡有閹貓?!」

……

劉焉一夜沒有合眼,只是坐在院中仰頭盯著漫天銀河發獃,等到天色漸明時睏倦的不行了,再加上院中又起了露水,這才回去稍微歇息了一會……然而,太陽剛剛化了露水,那公孫珣便忽然來訪,逼得這位冀州刺史不得不倉促起身,在院中與對方相會。

「方伯!」公孫珣雙目通紅,儼然也是昨夜未曾好好休息,但在院中與劉焉相對而坐時,言行舉止中卻透著一股神清氣爽。「珣一夜未眠,卻是思前想後,有一言不吐不快,所以趁著胸中一股氣勢冒昧來訪,還請你不要見怪。」

「邯鄲令且直言便是。」同樣雙目通紅的劉焉不由連連哈欠,也是強打精神……畢竟他知道,這種私下相會才是真正能解決問題的場合,必須要認真應對。

實際上,便是親子劉范,此時都被劉焉給趕到院子外面去了。

公孫珣正襟危坐言道:「今日要說的,乃是下吏治理邯鄲,心有所感……」

「心有所感?」好不容易打起精神的劉焉簡直想罵人,但也只能微微板起臉來嘲諷兩句。「我怎麼覺得邯鄲令治理邯鄲是肆意妄為呢?上下無人敢不從,無人敢不應。」

「我初來邯鄲之時,確實氣勢囂張。」公孫珣對對方的態度完全不以為意,只是從容言道。「受到手下王叔治的規勸後才稍微收斂。但是,等我巡視邯鄲西北,見到當地丘陵中的貧民後,雖然重新變得恣意妄為起來,但此時多是出於怒氣而非傲慢……方伯可知道我在巡視路上親手殺了一個縣尉嗎?」

「這種事情我怎麼可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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