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第三章 內堂

「賢弟不知道。」洛中小院的內堂之中,幾碗酒下肚以後,這何進就已經變得廢話連連了。「我家裡情況特殊,我生母早死……」

「節哀。」

「哎,實在是太早,已經記不得對方模樣了。然後呢,我現在的母親便帶著我弟何苗一起嫁了過來,說是嫁人,其實是世道不好,算是兩家人合在一起過日子……等兩家財貨聚在一起,我父親也頗善經營,一時倒也是衣食無憂,然後還連續添了兩個妹妹,一個如今正是在宮中了。可誰能想到,我年歲還未及冠的時候,忽然有一日,我父居然也離世了……」

「那遂高兄也是辛苦。」

「誰說不是呢?」何進愈發無奈,白皙的臉上居然閃過了一點淚痕。「我難道不曉得嗎?那些人背地裡都說我是屠戶出身,也說我妹妹是屠家出身,可說這些話的人哪個不是家大業大不愁吃穿?當日的情形,我若不裹起頭巾,提前加冠去經營屠業,誰來養活我一家五口?!若非是無奈至極,我難道就想去做屠戶?去守孝揚名,去接著在私學中讀書不好嗎?」

公孫珣愈發肅然起敬,感情人何進不僅是個殺豬的宋玉,還是個勵志愛家的典範!畢竟,這話說的有道理啊,爹突然就死了,然後上有一個後母,下有一個沒有血緣關係的弟弟和兩個異母的妹妹,不殺豬的話一家五口吃什麼?

「交淺言深了。」何進自知失態,便趕緊抹了一把眼淚,然後就站起身來告辭。「不過今日也是與文琪一見如故,日後你我都在洛中,不妨多多來往……」

言罷,這何進卻是微微拱手,然後一臉懇切的看著公孫珣,似乎是生怕對方拒絕。

「瞧遂高兄說的。」公孫珣趕緊扶住了此人……開什麼玩笑,且不論此人本身到底如何,可無論怎麼樣,人家都湊到跟前了,也沒必要和對方生分啊?「不說其他,若日後遂高兄來我這小院中喝酒,難道我還能逐你不成?」

「那日後就要多多叨擾了。」何進不由大喜。

講真,現如今的何進其實處於一個極度尷尬的位置上。

他是外戚,可是妹妹卻只是個貴人,而不是那種能讓他一步登天的皇后,而若不是皇后、太后家的外戚,那好像沒什麼用吧?然而,非說他是個廢物外戚似乎也不是很準確,因為他妹妹生下了如今唯一一位尚未夭折的皇子,母以子貴可是後宮中最常見的事情,這說明他和他的家族其實還是很有前途的。

但與此同時,他家族的風險也很大,因為當先一個,擋在何貴人前面的宋皇后本人似乎在洛中風評極佳,基本上是挑不出毛病的;其次一個,也算是後漢一朝老劉家的特色了,這家人身體都不行,子嗣艱難不說,夭折、早死的事情更是層出不窮……換言之,指不定哪天那位才一兩歲皇長子就直接夭折了,那到時候何進還有何家到底算啥啊?

除此之外,當然也免不了這出身被人歧視的問題。

想想也是,這年頭人家曹節作為一個宦官去主管朝政以後,也一定要逢人便說,我家祖上是做過兩千石的,你們不許歧視我!然後上到天子下到士人,還真就認了!

而一個屠戶……沒聽到今日那羽林左監許永在門口喊的話嗎?

「市井出身,便是得了官身又如何,真以為能和我等經學士人共列嗎?」

這種事情,在公孫大娘口中算是階級歧視,可在當今世人耳中,卻是理所當然。

而且不說別人,據公孫珣觀察,只是這何進怕心中隱約認可這種說法的……畢竟他出身南陽宛城,所謂宛洛一體,這地方世家豪族林立,從小長在這個地方,耳暈目染,也是自覺低人一等!

此種情形之下,好不容易遇到一個對他和氣的公孫珣,不願撒手也是可以理解的了。

天色將晚,何進迷醉而走,公孫珣親自送對方出門,又派了兩名護衛跟著照顧對方,然後便直接轉身去了旁邊劉寬的府上……當然,如今這已經是衛尉府了。

但不管如何,光祿勛府也好、太尉府也行、衛尉府也罷,此處總是那副鬆鬆垮垮的樣子。公孫珣進門時,看門的老僕正在吃飯,而且還抱著一壺酒在那裡喝的痛快,見到人來都不知道招呼一聲,也不曉得是跟誰學的!

「文琪怎麼此時才來啊,莫非是想蹭我家的飯嗎?」劉寬眼看著自己兒子劉松引著公孫珣進入自家內堂,卻是直接笑呵呵的從高腿飯桌前的大椅子上站了起來。

沒錯,這劉寬家中的傢具居然全都是緱氏義舍那邊的樣式了!當然了,考慮到劉婆婆只求舒服不講禮儀的為人,也不是不可接受。

「老師所言不差。」公孫珣先是在門廳處躬身而拜,又朝坐在那邊的劉夫人正式一禮,這才一本正經的走了過來。「我今日剛到洛中,妻子、隨員、賓客、義從,全都去了緱氏那裡安頓,剛才在自己院中與人喝了一頓空腹酒,著實無味。沒成想,送人回來路上看到老師門前老僕在那裡喝豆粥喝的香甜,實在是忍耐不住,便進來尋一些來喝……」

劉寬哈哈大笑,然後趕緊吩咐旁邊的婢女添飯添碗。而趁著這個當口,這位剛剛從三公任上下來的衛尉,卻是直接迎上去,並伸出自己的那雙黑乎乎的手,把住了自己這個學生的胳膊。

「老師這是何意啊?」公孫珣當即不解。「添了碗筷卻不許我坐下嗎?」

劉寬微微搖頭感慨:「文琪啊,我固然知道你是個有本事的人物,可真沒想到你會這麼有本事!死地求活,覆敵王庭不說,還讓後軍得以脫身……京中議論,你這一戰,真的是有古名將的姿態!」

公孫珣不禁大笑:「當著老師的面我也不自吹自擂了,當日之事,不過是盡人事而聽天命罷了……僥倖活下來了而已!」

劉寬越發感嘆:「能在那種局勢下活下來才是天命所鍾,看來將來漢室的安危怕就要依仗你這樣的年輕人了!」

公孫珣絲毫不以為意。

這不廢話嗎,將來的事情不靠年輕人難道還能靠老年人?至於說漢室安危,講真,那似乎就不是人力可以阻止的事情了。

就這樣,師生二人閑話兩句便直接入席,然後……呃,然後繼續閑話。畢竟嘛,從劉寬這裡得到的訊息可就比大街上打聽來的高端多了,不然為什麼要來這裡喝豆粥。

總而言之,師生二人一邊喝粥一邊說著各種事情,從日食說到朝中人事,從北疆局勢說到南蠻反亂,最後理所當然的回到了公孫珣最關心的朝中熱點。

「已經議定了,前日的朝會上,三將全都貶為庶民。」在目送自己夫人帶著大部分家人婢女離開內堂後,劉寬這才不急不緩地答道。「其實也是早就猜到的事情,只不過突然日食,我作為太尉都去職了,那這事也就不好再扯皮了。」

公孫珣不由抱著已經半空的粥罐笑道:「確實早該猜到,士人們既想救下臧公,又想殺了其餘二將;而宦官們既要嚴厲治罪以推脫責任,又想盡量保住作為爪牙的二將性命,但是偏偏三人罪責相似,只能給個相同的處置……來來往往,最後只能是這個結果。」

劉寬當即笑眯眯的搖頭:「你們年輕人就是喜歡一針見血,不給別人留臉面。」

「還有一事,」公孫珣也不想在此事上面多言,便低頭喝了一口豆粥,復才問道。「請老師明言,當今皇后到底是個什麼局面?」

劉寬難得一怔,但終究還是恢複了平日里那種笑眯眯的姿態:「文琪倒是消息靈通,這才回洛中第一日……」

「今日去郎署,恰好遇到了何貴人的兄長何進,倒是個俊逸人物。」

「原來如此。」劉寬面露恍然,然後便緩緩給又自己這個最看重最欣賞的學生大致講解了一下宋皇后的局面。

果然,正如公孫珣所料,宋皇后確實和當今天子感情不睦,而當何貴人生下一名皇子子,並一直存活到現在以後,她就很自然的多出了一位最直接和最有力量的挑戰者。

「不過,」公孫珣正色詢問道。「學生隱約記得,這宋氏家大業大,乃是洛中一等一的名門……想來宋皇后也是有所依仗的吧?」

「這倒也是。」劉寬微微笑道。「宋家是數百年的名門,可以追溯到前漢名臣宋昌身上。而且,早在百年前就出過一個皇后……彼時這位敬隱皇后雖然以貴人之身被竇皇后所妒,嫁禍巫蠱,再被毒死,然後親子也被廢掉了太子之位,但其孫卻是本朝在位近二十年的先孝安帝。」

公孫珣當即面露恍然。

話說,孝安帝距離此時不過五十年,而之後的順帝、桓帝也都是安帝的直系子孫,換言之,這宋氏已經以頂級親貴的身份居於廟堂之中,然後在洛陽平安享受了近五十年的外戚風光。

不過話又得說回來,香火情是之前三位皇帝的,現如今的天子可不是桓帝的親兒子,當日這場婚姻怕就是洛中前朝的舊親貴與這新天子之間的交易……頗有一番相互作出保證的意味。

而這麼一想的話,事情似乎就複雜了。

「當今宋皇后的姑姑,嫁給了前渤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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