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關於評書的記憶碎片

有井水處,皆聽評書

凡是能夠跟俺完成一次非正式場合交往的人,都就不再叫俺大名,而是直接以「老六」稱之。俺為什麼叫老六?那可不單單只是因為俺在大學宿舍里排行第六——中國有多少間大學宿舍,就有過多少一茬又一茬的老六。之所以對這個數字情有獨鍾,還是得從評書說起。

一,《隋唐演義》,瓦崗寨三十六條好漢中的老六是王伯當,他是眾帥哥中排行最高的。老大魏徵、老三徐茂功是道士,沒勁;老二秦瓊假惺惺的像個娘們,一張黃臉像得了肝炎,沒勁;老四程咬金、老五單雄信都是紅鬍子藍靛臉,長得不好脾氣還挺爆,也沒勁;也就排到人家老六那兒,還像那麼回事兒,白馬白袍,刀法絕倫,佔山為王,義薄雲天。

二,還是《隋唐演義》,十三傑中排行老六的是伍雲召,將門虎子,忠良之後,忍無可忍,揭竿而出,俺喜歡。看他前面那幾位,老大李元霸是個白痴;老二宇文成都長得不好看,還老被老三裴元慶欺負;老三裴元慶模樣功夫都要得,可他姐姐被大老粗程咬金先奸後娶,他連個屁都不敢放,還歸順了人家;老四雄闊海是個太行山的強盜;老五伍天錫雖排名高過老六,但他不是老伍家的嫡系子孫,所以還得歸老六管;也就排到人家老六那兒,還像那麼回事兒。

三,《水滸傳》,梁山一百單八將中的老六是天雄星豹子頭林沖,他的作用很重要,很重要呀很重要,他的牛逼不須表,不須表呀不須表。

四,《楊家將》,請看楊六郎在《轅門斬子》中的血淚控訴:「我大哥替了宋王死,二哥替了趙德芳,三哥馬踩如泥醬,四哥八弟失落番邦,五哥出家當了和尚,七弟又被那仁美傷,只剩下我沙裡淘金的楊六郎」。

五,還是《楊家將》,大郎之妻張金定,二郎之妻李翠萍,三郎之妻花似玉,四郎之妻雲賽英,五郎之妻羅剎女,六郎之妻柴郡平,七郎之妻杜金娥,八郎之妻肖金蓉,數人家老六的媳婦最漂亮,出身也好,八賢王的妹子,羨煞其它哥幾個。對了,他還有一個老婆,大刀王蘭英,武功了得,幫他消滅強敵。

六,綜上所述,老六最好,所以俺讓自己叫老六。

俺是想藉機說說評書的事兒。

如今有一家電台中午十二點半開始,連播起了劉蘭芳的《岳飛傳》。俺有一天坐在計程車里,突然聽到了收音機里那熟悉的激越入雲的劉氏評書,頓時被搞得五迷三道的。車到目的地,這一回還沒說完,恨不得路途再遠些。

俺這天聽的是岳飛在八盤山第一次跟金兵交鋒一段,岳飛出陣後,敵陣大郎主粘罕麾下梟將金牙忽主動請纓。聽多評書的人都知道,這肯定屬於犯賤受死的角色。

好玩的是劉蘭芳的藝術表達方法。她先說金牙忽身高頂丈膀大腰圓,使用的又是重兵器,說這樣膂力過人的戰士千萬不要跟他硬碰硬,要不兵器非被磕飛不可。

然後開打,岳飛偏跟人家來了個硬碰硬,結果被磕飛兵刃的卻是可憐的金牙忽……未過一個照面,就將金牙忽斃於馬下。多麼棒的烘襯!文學創作字典中將這種說法稱為「拽瀉」。

然後他的弟弟銀牙忽哭著喊著就上來了……偏偏他們的父母親還特別能生養,鐵牙忽和銅牙忽也在後頭等著呢。

八盤山一役是岳飛初試發硎之作,這時的他銀鞍照白馬,不慚世上英。劉蘭芳用「百步的威風,萬丈的煞氣」來形容這位首次出現在不可一世的完顏部落番兵面前的年輕將軍。請注意,「百步的威風,萬丈的煞氣」這個形容詞在整個上部《岳飛傳》中只出現過兩次,一次是獻給我們的傳主,一次是獻給如流星般划過的蓋世英雄高寵。

八盤山,青龍山,愛華山,牛頭山,幾個山頭搞下來,撼山易,撼岳家軍難。

說「百步的威風,萬丈的煞氣」在上部《岳飛傳》中出現過兩次,絕非信口開河,而是俺在最迷評書時的精確統計。那會兒,僅僅能把八大鎚的錘名背出來,或學沒鼻子軍師哈迷蚩叫兩聲「郎主」,只能算小意思。瘋狂如我,幾乎能將整本的《岳飛傳》全部複述下來,並沉浸在其中搞起科研來。

關於評書的記憶碎片(2)

比如岳雲的錘到底有多重?劉蘭芳並沒有明說,但銀彈子的錘重三百斤,金彈子的錘重三百五十斤,而綜合岳雲在這兩個對手面前的表現,可以知道他的錘的分量就在這兩個數字之間。又比如,整套《岳飛傳》中名字最長的兵器是什麼?告訴你,是秦檜的外甥王大鵬的「鋸齒飛鐮合扇板門刀」,有九個字,排第二的是嫁給四公子岳霖的苗王李述甫的女兒雲霞公主,她用「九耳八環獨龍寶鏟」力斃不可一世的蠻將赤利青。

別怪俺這麼變態,那年頭,戲匣子是中國老百姓唯一的娛樂工具,除了聽評書,我們還能幹什麼?

在俺的記憶中,劉蘭芳是第一個在電台連播傳統評書的(好像是安徽人民廣播電台),那也是一段陽光燦爛的日子:中午放學後用比羅納爾多還快的速度跑回家,聽完一個台再轉到另一個台,端著飯碗,直把脖子聽歪。如果放學較晚,就不用著急瘋跑,因為家家傳出的,都是劉蘭芳的聲音,慢慢走過,一句都不帶落的。她的評書,可是滋養了整整一個國家的人。

劉蘭芳當年火到什麼地步?她到天津演出,人群把周圍的民居壓塌好幾間。鞍山市公安局把她評為社會治安模範,因為播她評書的時候交通事故和犯罪率都很低,獎品是一個暖水瓶。

該說說高寵了。

高寵,這位生如煙花之燦爛,死如流星之迅忽的英雄,只在錢彩的《說岳全傳》中佔了兩回,只在劉蘭芳的《岳飛傳》中連播了三天,卻以至尊無上的氣概,永遠活在我的心中,永遠,永遠。

在牛皋押解糧草去牛頭山的路上,一位頭戴金盔,身穿金甲,跨下黃驃馬,掌中一桿虎頭鏨金槍的將軍攔住去路,輕輕鬆鬆地將鄭懷、張奎、牛皋拿下,然後再告訴他們這是一個玩笑。

他就是高寵,開平王高懷德之後,家傳的槍法,滿腔的忠義,百步的威風,萬丈的煞氣。

一個閃亮而輕巧的出場後,高寵與三人結為兄弟,催兵前進,望牛頭山進發。

在馬踏連營的戰鬥中,高寵如虎趟羊群一般,槍挑金花骨都,鞭打銀花骨都,箭射銅花骨都,摔死鐵花骨都,然後,就到了讓俺說起來就眼圈發紅的挑滑車一段,他連挑八輛滑車,不管宋軍,還是番兵,都對他暗挑大指,然後,第九輛滑車衝下山來,高將軍連翻了兩次腕子,都沒能挑動,然後,負責滑車的那個傻逼金將哈鐵龍命令將第十輛滑車放下……

……說不下去了。

劉蘭芳講到這一段時,用沉痛的口吻念了一首歪詩——

為國捐軀赴戰場,

丹心可並日增光。

滑車雖破身已死,

可惜將軍馬不良。

可惜將軍馬不良。是啊,俺恨不能變成一匹像石頭一樣堅硬的馬,不出汗,不腿軟,不發癱,與高將軍一起,將萬斤重的鐵滑車頂住,頂到駕長車踏破賀蘭山闕那一刻。

高寵慘死時,牛皋大叫一聲,當即哭得昏了過去。「哭昏」這一動作發生在粗獷憨直的牛皋將軍身上,更顯得其情可鑒,天日可昭。當時俺聽到這一段時正在吃午飯,當即哽住,泣不成聲。

「哭昏」在上部《岳飛傳》中出現過三次,一次如上,一次是時任金兀朮乾兒子的康王趙構在完顏家祭祖時想到自己的列祖列宗而哭,一次是雙槍將陸文龍將岳飛的發小湯懷刺死後,岳飛昏倒在了沙場上。到了下部《岳飛傳》,昏君誤國,奸臣當道,山河淪喪,英雄末路,滿部書都要被哭昏。

就像《帝國反擊戰》是《星球大戰》系列、《魔宮傳奇》是印第安納·瓊斯系列中最黑暗的一集,下部《岳飛傳》也是所有傳統評書中最黑暗的一部,連岳飛麾下的大將施全在眾安橋行刺秦檜,都要被秦府的一個狗奴才壞了好事。

銀瓶小姐是岳飛的女兒、張憲的妻子,父親和丈夫被害後,她隨全家被發配到雲南,又遭到解差的調戲,銀瓶小姐憤而自盡。當俺聽到這一節時,已經有了要窒息的感覺。

也就是在這一回中,劉蘭芳粗淺地分析了一下,說殺害岳飛的真正兇手是高宗趙構。因為是他不希望岳飛連連得勝並將二帝接歸來,那樣他就沒了帝位。劉蘭芳的原話是「高宗趙構也留了個心眼兒」,俺認為批判力度是很不夠的。事實上在她進行這番分析之前,俺就已經看出了其中的端倪。可嘆劉蘭芳,沒將個中蹊蹺深入挖掘下去。

《岳飛傳》下部中還有一回,牛皋的兒子、「金毛太歲」牛通夜探秦府,準備刺殺秦檜,結果在鳳凰亭遇見了秦府的管家秦祿和秦檜的二太太美娘私會。按照階級分析的觀點,凡是敵人反對的,我們就要贊成,而按照人性解放的觀點,這也是一對追求自由愛情的男女,但在劉蘭芳的嘴下,這二人卻成了姦夫淫婦,被牛通毫不眨眼地殺死了。這也是俺對劉蘭芳產生腹誹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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