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關於毛片的記憶碎片

一邊背誦著標準答案,一邊背叛著標準答案

用古龍的話講,青樓女子把自己弄成良家婦女的樣子才誘人,大家閨秀偶爾露出點兒放蕩的樣子也才動人。按照這種邏輯,這篇一看名字就註定出身不好的文章,應該想辦法給它披一件文化的外衣才是。

好吧,我試試看。

先從漢語詞典說起。前段時間有人批評我們的詞典,說若干次修訂後,像「克隆」「斑竹」等一些走進新時代的詞兒仍沒有被收進去,還有,對「虎」這樣的珍稀動物居然還解釋成「肉可食用,骨可入葯」,實在是太不環保了。批評得很對。

詞典里沒收錄的詞多了,你永遠不要指望其會在「毛」這個字根下收入「毛片」這個字眼,儘管它絕對是社會流行語。解釋不清或欠妥的詞也多了,像對「下流」「淫穢」等詞語,或是用循環論證,比如用「淫穢」解釋「下流」,又用「下流」解釋「淫穢」,或是用否定句來進行解釋,比如「不正當」云云,均屬不科學不規範的治典。有的解釋還很不人道很不人性,如果真信了它的說法,你簡直就找不到還有什麼下三路的事兒是上流、不淫穢的了。

這本詞典對人類的原罪感進行了最有說服力的解釋——只要你膽敢分泌荷爾蒙膽敢有性衝動膽敢作愛,你就是淫亂的,放蕩的,罪惡的,違反人類道德準則的。

還是讓我們用民間的眼光來看待「毛片」這個詞兒吧。這個詞語在八十年代的中國興起,沒見過什麼世面的老百姓有奶就是娘,將一切「下流」、「淫穢」的影視作品——畫面下限是女性乳房的長時間裸露及性愛意識的大量渲染,上限是赤裸裸的性交鏡頭,在這一範圍內的所有影視作品均被稱為「毛片」。

我就曾經受過三級片的騙,說是毛片,看破天了也是一毛不拔。也不能怪人家,因為那時候還真沒有對毛片和三級片的準確定義和科學劃分。

九十年代後,人民見多識廣了,就把那類不暴露性器官的軟性色情(softcore)影視作品從中分出「三級片」一類另立門戶,與之相對,硬性毛片(hardcore)也有了「頂級片」、「高片」等稱呼。如今流行洋字碼,就有一些人仗著自己懂幾個英語單詞,將其稱為「A片」——A者,adult是也。

我對方言的研究很不在行,不知道其他地方管這玩意兒叫什麼?我聽到過山東人說「毛片」這個詞兒,由五大三粗的山東人用瓮聲瓮氣的嗓子擠出來,顯得一點兒也不雄性。成都人稱其為「歪錄象」,其理想生活是「搓搓小麻將,吃吃麻辣燙,看看歪錄象」,不知道這個名字只是適用於三級片還是毛片。

鑒於當時的技術條件和社會背景,初期的毛片主要以VHS錄象帶形式在民間傳播。

毛片由出國人員從國外帶來。當時能出趟國的人,就跟阿姆斯特朗登上月球一樣稀罕,回國後經常要在報刊上連載《旅美札記》、《歐遊見聞》之類的文章來讓別人眼紅(特立尼達和多巴哥這樣的國家就算了),而他們如何帶著毛片成功混過海關,再在一片黃色沙漠上佈道的事迹,卻從不在文中透露。由於片源的稀少,毛片絕對被居為奇貨,如果你手中攥有一盤毛片,這個消息馬上就會在可以流傳的範圍內最大限度地流傳,最後恐怕連動物園的黑猩猩都會跑來,央求你借它開開眼。

與片源的珍貴一樣,播放設備也屬於稀罕物件。當時的錄相機價格約為三千五百元(而那時一個大學生一月的生活費是五十元),並且在商場買不到,只能在對外經濟貿易大學附近的出國人員服務部靠一個很特權的批文提貨,或購買從南方運來的走私貨——我認識的有錢人中,至少有兩個當年干過這營生,在福建海邊刀口舔血般拿到幾十件貨,再僱人一台台從南方背到北方,在火車上還經常被查抄,這些因素都使得錄相機既貴且少。

片源稀少,播放設備稀少,能看到毛片的機會簡直就是稀少的平方了。我從聽到毛片這個字眼到第一次看到毛片,中間隔了四年,「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心嚮往之」。

四年時間還不算長的,可憐我們宿舍老二,他一盼就是七年。

難怪他少白頭。

不知道現在喜歡看電影的人還能不能理解「過路片」這個概念,意思是不可能公映或很久以後才公映的影片,突然在某影院臨時放一兩場,宛若雁渡寒潭,雁去而潭不留影。當時只要一聽說有「過路片」要放,那是千方百計也要去看的。美國的《霹靂舞》和香港的《霹靂情》,我都是高三時逃課看的「過路片」。

毛片更是以過路片的形式在我們這些無立錐之地的窮學生中流傳。

那是大一的下半學期,一次午飯後,一位大三的師兄說有盤毛片,只能在他手裡留半天,問去誰家能看,咣咣提議去他家。他們議論這事兒的時候旁邊坐著幾個人,包括我。大概是不好意思把我丟下,或怕我懷恨告密,他們扭臉邀請了我,這使得我對他倆終生都充滿了感激,儘管人家覺得這根本算不了什麼。

如今我的腦海中幻化出這樣一幅場景:在俗套的馬斯卡尼《鄉村騎士》間奏曲的背景音樂下,九個青年男子騎著自行車賓士在北京藍天白雲下的街道上,要多快有多快。其中唯一一個不戴眼鏡的人眼神最好,他警惕地四處掃視;一個膀大腰圓的人橫眉立目地守侯在另一個人身邊,單看那個被保護者兩條跟穿了條毛褲一樣的毛茸茸的小腿,就知道他是這幫人中小腿肌肉最發達的,他騎的也是一輛最好的車,以備有人盤問時一騎絕塵。

——他胸前的軍挎里,硬硬的橫亘著一盤毛片,毛片用報紙包著,又用《中國新聞事業史》跟《大學英語》兩本書夾著。

說起來這麼詩意,其實當局者迷,那天我就像做夢一樣騎了十幾公里趕到咣咣家,什麼文學性的描述都是扯蛋,唯一的念頭是,我就要看上毛片啦!

「這時,燈一黑……」

這是十幾年前流行的那種花哨雜誌里「警笛聲聲」類報告文學的慣用手法,套用到這裡,用來描述我那次毛片處女觀摩。至於片子的內容,看過的人不用我複述,沒看過的人不宜我講述,就算了吧。

幸運的是,我的第一次毛片觀影經歷還不至於太丟面子。首先,那盤帶子的畫質非常好,幾乎是我有生以來看到的清晰度最高的毛錄象。如果你看過那年頭那種類似雪花一樣畫質的錄象帶,就會知道我能在自己的第一次攤上那麼清楚的帶子,簡直是一種值得流淚的幸福。其次,我表現得還算鎮定從容,連我自己都感到驚訝。

之所以那麼鎮定,是因為一塊審片的都是平時經常探討社會、哲學等嚴肅問題的夥伴,剛研究完叔本華舍斯托夫,又在這裡肉帛相見,怎麼著也得端著點兒;再說,如果表現得太過面瓜,會讓別人看不起的,就跟時下一個女孩吹噓自己失身如何之早一樣,所以我就努力做出見多識廣的樣子,儘管內心緊張得不行,直想亮開嗓子嚎叫幾聲。

看到後來,重複的活塞運動再次開始時,我已經能讓自己站起身來(此時襠部已不那麼引人注意),走到書架旁觀賞起咣咣家的藏書來。我看的是一本李洪林的《理論風雲》,覺得很好,回學校就買了一本,珍藏至今。

我們屋老二就沒這麼輕鬆了。他性格內向,不屬於江湖上混的人,所以大家有看毛片的機會也不叫他。等他終於放下架子求我們給他安排一次的時候,已經是大四。苦盼七年,其心也誠焉,其性也足焉。

記得那是一盤縮錄的錄象帶,一百八十分鐘長的帶子錄了七八個小時的節目,全是真刀真槍的干。我們這些老江湖看這些東西已經很稀鬆平常了,並且為了在老二面前顯示自己的優勢,故意說說笑笑打打鬧鬧,中間一度還有人囔囔沒意思要換成魂斗羅,但老二端坐在離電視機最近的小馬紮上,七個小時內一動不動,一聲不吭。直到最後一段,大概是一截法國毛片,就像如今的年輕人格外推崇法國的藝術片一樣,法國人的毛片也顯得那麼卓爾不群。老二終於吐出一句:「這個……挺好。」

他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嗓子已經完全啞了。

處女觀摩結束後,我忍住求師兄將那帶子重放一遍的慾望,萬分留戀地從阿光家出來,兩腿鬆軟地走出樓門,心還留在那春光乍瀉的活色生香中。我兩眼模糊而又漠然地朝四周看看,感覺周圍的一切竟是如此陌生,男男女女都變得那麼不真切,連太陽的顏色也和以前大不一般(此段仿嚴鋒《好玩》一文)。

此時的我儘管還是童子身,但幸虧已約略知道男女間是怎麼回事,否則,我堅信毛片對我的刺激將是致命的,不可想像的。

第一次知道人類的性生活常識是上初中時,我看到一本叫《家庭百科》的書,定價0.14元,封面是那時的當紅影星陳冲,穿著一件鮮艷的毛衣,身傍花枝俏,胸前戴著「上海外國語學院」的校徽。書中大多是介紹如何去掉飯菜中的糊味兒之類的生活常識,但有一章是「夫妻性生活指南」,詳細講述了如何讓性生活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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