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六 多少人的眼淚在無言中抹去

某一年冬天,我們被上級動員去頤和園搬冰,為清淤工程做貢獻。大夥幹得還算賣力氣,可等回到學校,全都又冷又餓,那點兒公益心頓時變成滿腔的怨氣。

在食堂,我剛排到窗口,旁邊頓時遞過來一堆飯盆讓我捎飯。這種情況肯定會招致別人的不滿,平時我們也就當沒聽見,反正能儘快吃到飯才是正茬。但那天,餓得正一股邪火,所以聽到後面有人發出一聲低沉的呻吟後,這幫惡霸馬上就不幹了:「說誰呢說誰呢?」然後挑釁的眼光開始尋找。

目光最後落在一個瘦小的男人身上,一看就是個研究生。俺們就衝過去,讓他發出了更大聲的呻吟。那人還衝俺直眉瞪眼地說著什麼,被我搡開了。

然後我們坐在飯桌旁享受勝利果實。突然,那人又沖了上來,手裡揮舞著一根長木條,大概是食堂外建築工地上的材料,紅著眼向我撲來。我站起身,那人把木條在俺眼前揮舞著,帶動的風吹動了我的眼睫毛。像我這樣的老架友,知道這會兒絕對不能掉鏈子,要不那哥們更會人來瘋,於是一步步往前逼,那人終於沒挺住,被逼退幾步後,讓哥幾個將其按住,一通胖打。

然後,我們被押到學校保衛科,接受了一番教育。然後陪那哥們一起去校醫院接受診治。路上那哥們說:「其實咱倆還看過電影的,我剛才跟你說,你就是不聽,要不我這麼急。」

在他提到另一個美麗的名字後,我終於想起來。當年我以拙劣手法追求法律系一位師姐,手段是買了兩套外國影展的票邀請她共同欣賞藝術。那次影展共有十場,沒看到第六場,她就看出遇人不淑,借口功課忙把票轉讓給別人,就是這哥們。

當時我對待愛情的態度也很光棍,你若無心我便休,發現鄰座變成一個男人後,就毅然放棄了接下來那幾場電影。

天可憐見,這個昔日的擋箭牌終於落到咱的手上。當醫院查出他身上多處軟組織挫傷後,我內心充滿了快意。看到了吧,凡是被人當槍使、壞人好事的,都絕對沒有好下場。

那根木條在我眼前颳起的風,如今讓我心有餘悸,但當年是絕對不會退縮的。所謂心狠手辣,就是換了別人該收手時,你還要繼續出手。

這條經驗來自我高中時的一次小架。當時某同學跟我開了一個非常不該開的玩笑,我一下子就火了,給了他一記狠的。

等那一下出手後,我知道下手有些過分,那人的臉色也變得很難看。這時,我內心飛快地運算了一下,如果露出怯意或向他道歉,那人肯定得理不饒人,乾脆,繼續打吧!於是我就做出猶不解恨的樣子,欲繼續打之。那人也馬上收起剛剛醞釀好的委屈表情,飛快地躲開誇張憤怒的我。

這絕對是經驗之談,望小架友認真領會,並應用到實踐中去。

但是,會打架的人,首先應該是會退縮的人,這更是經驗之談。至少,三種人你別惹,一是喝多的人,一是失戀的人,前者不知道疼,後者在努力做秀糟蹋自己個兒,你打他越狠他越有快感,咱可別給人家當道具用。還有一種人,就是身邊有孩子的男人,不管那人如何逞能,都忍下那口氣,不為別的,一定要在孩子面前,為父親留下尊嚴。

如今世風不古,更多了一種千萬不能惹的,就是那些毒癮發作又解決不了的人。

有一天,一個小兄弟打手機向我求救,說他被人絆住。我急忙趕到樓下,原來是一個小混混借口俺兄弟撞了他,在訛錢。

這時的我已經參加工作好幾年,早就打不動了,想和平解決。但不管是鷹派還是鴿派嘴臉,那孫子都軟硬不吃,非認準了要錢。他像一攤泥一樣委身於我,說要不讓我把他打死,要不就叫我爺爺。我被糾纏了兩個多小時,最後痛苦得都要叫他爺爺了。當時社會經驗太少,直到現在才知道,這小子是吸毒又吸不起的,不給錢是不行了。

「你是在哪兒混的?」「順子你認識嗎?」

我問了幾個問題,那孫子給震住,將價碼從五百元降到三十元,我急忙把這位爺爺用三十塊錢送走了,外加一包煙。

那個解困的兄弟無限敬仰地看著我,他肯定是佩服我認識這麼多「在道上混的人」。

「其實那些人都是我編的,什麼順子。」我對他坦白。

一定要記住幾個老大的名字,不知道沒關係,編幾個聽起來像老大一樣的名字也能對付。千萬別讓自己顯得跟沒有組織似的,那些所謂混的人,欺負的就是無根的浮萍、迷途的羊羔。

這是另一條經驗,拉出打架的架勢,其實是為了不打架。

悄悄是別離的笙簫。

我的大學該畢業了。臨走那天,哥幾個說,唱會兒歌吧。就開始唱,然後拉行李的車來到了樓下,我開始與哥幾個擁抱作別。這時輪到唱那句「曾經與你有的夢,今後要向誰訴說」,我和我抱著的人都綳不住了,相互拿對方的背心當毛巾用。

那天有一個人沒來送我,他是爍哥。他說:「真不敢去送你,我怕自己受不了。」我以為他只是說說,但沒想到他就真的脆弱到沒來。

爍哥可不是這麼沒出息的人。我們系大學四年打的架,至少有三成跟他有關係,還有三成本來是別人挑起來的,他也急忙跑過去,使之變得跟他有關係,另外三成是他沒趕上,就總是耿耿於懷地念叨,剩下那一成,是他不喜歡的同學惹的架,求他助拳他也不會。

爍哥啊,有多少回,你在那麼多人的場合做了第一個挺身而出的人;有多少回,你一聽說有人打架了就從宿舍往外奔,還不忘卸下根床上的鋼管做武器;有多少回,我們在樓道的長明燈下等你打橋牌,等半天不見人,就急忙出去找你,把你從孤軍奮戰的戰場救下來;有多少回,你喝得大醉癱在水泥地上,儘管是得勝回營,你卻在哭,淚水和吐出來的東西混在一起。

即使我老得揮不動拳頭,爍哥,只要有你的架,我肯定過去湊把手。只因為發生在你身上的一個故事,一次你的媽媽病了,想吃一碗朝鮮冷麵,你就騎自行車從東四十條的家趕到西四的延吉冷麵館,再端著一碗面騎回去,到家,面都坨了,咱娘吃得那個香啊。

爍哥啊,在你戀愛時,我看到你臉上發出那麼賤的憨笑,就想也許是因為把殘暴都揮發到架場上了吧,你變成了世界上最溫柔的男人。好在,爍嫂是個識貨的人,她知道一個男人的憨厚同樣是一種尊嚴。

道一聲別離忍不住想要輕輕地抱一抱你。

我用一轉身離開的你,用我一輩子去忘記。我就這麼告別了自己的年輕時代。

用一轉身離開的,是一生中最巔峰的一種狀態。哥幾個意氣風發地走在大街上的那種感覺,只能是一輩子的談資了。畢業,工作,我開始枯萎,慢慢老去。

結婚後,我某次陪太太去醫院看病。突然樓道里一陣喧嘩,大夥紛紛開始躲閃,一個渾身血污的漢子在到處找急診病房,一看就是剛從架場上挂彩回來。

等他走到面前的時候,我問:「怎麼了?」

「唉,沒什麼事兒。」那人輕描淡寫地說,傷口很深。

我一下子就被打動了,想多看一會兒,看那哥們包紮好再走。但是,太太顫抖的手拽住了我。俺知道,俺已經不能想怎麼著就怎麼著了。

果然,已經好些年過去了,我再也沒打過架。我這個當年追求民主平等的受過高等教育的人,也開始覺得自己的命很值錢,跟別人共同打拚同歸於盡,不值。

鏡頭再轉到「鵝與鴨」酒吧。

美女說,為什麼一定要打架呢?暴力真的是不可避免的嗎?

我想了想說,讓我來複述一個故事吧。美國電視劇《甜心俏佳人》中有一集名叫《agnon》——據說「agnon」是個專用名詞,指舊石器時代的一個人種,在這裡大概是指人類的原始本性吧。這一集里,一個男生的戀人是另一個男生的前任女友,在一次派對上,後者向前者輕佻地說著那個女孩的壞話,被那個男孩打得亂七八糟的。約翰律師為這個打架的男生辯護,他先請了一個人類行為學專家到庭,然後卻盯著那個專家發了一會兒呆,什麼問題也沒有問。到最後,一向神神叨叨的他發表了一通「歷來最好的」結案陳詞——

他又能怎麼做呢?當另一個男子用語言羞辱他的愛侶。他應該轉身離開嗎?我曾傳喚人類行為學家上庭,但當我見到他時,我想到,陪審團需要專家來教導他們嗎?來教育他們人的本性嗎?女士們先生們,在派對上發生的事情關乎人的本性。男人,任何男人都好戰,雖然已經進化得穿上了衣服,用上了手提電話,但原始本性依然存在。

十三歲時,我到電影院排隊買票,有一個比我大的男孩加塞。他說,你能把我怎麼樣?我不敢有反應。這件事情讓我深受困擾。後來我上了高中,當了學生代表,讀了法律專業,成績驕人,但這件事情的陰影在我心中卻永難磨滅。

三年前,我在一家酒吧,有人撞了我的肩膀後直闖廁所。是他的不對,但他膀大腰圓。他對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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