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關於麻將的記憶碎片

一 行無忌

關於麻將的記憶碎片

十三不靠

從人本主義的角度出發,我認為人是有權處理自己的生命的。有記者問北大一位學貫中西的大學者,您老人家的養生之道是什麼。老先生很痛快地答道:「抽煙、喝酒、打麻將。」他的學生謹遵恩師教誨,一個個給弄得面黃肌瘦,英年早逝。

這是他們的權利。

一位朋友當年喜歡上一個女孩,酷愛打麻將,並且長得無比纖弱,玲瓏玉指大概也只有拿得起十三張牌的力氣。如今他們已經結婚好幾年了,可能是讓麻將熬的,她的身段依然魔鬼般苗條,成為一眾為體重發愁的女子艷羨的對象。

這是他的權利。

一天,一位同事熱情地邀請我去打羽毛球,我予以拒絕。

「從來就沒見你運動過。」她嬌嗔道。

「別瞎說,我可是健將級的呢。」

「什麼?」她像聽到李白戒酒一樣驚訝。

「麻將跟拖拉機兩項。」我得意地答道。

這是我的權利。

二 少年游

如今已記不清是誰第一個把麻將引入大學宿舍的了,這個問題也成為我們畢業十年聚會時爭論的疑案之一,有好幾人希望組織上認定那個沙漠上的佈道者是他,為此吵得臉紅脖子粗。

我們玩的第一副麻將是竹子刻的,這一點倒很符合它的文化淵源和品位。到第二天,一副就不夠用了。另一副馬上被人抱來,估計是家裡淘汰下來的,每張牌由綠白兩色劣質塑料殼組成,以劣質膠水粘合在一起,中空,內裝優質泥沙以增加分量。幾圈下來,用做麻毯的床單別說睡人,就是睡刺蝟都嫌硌得慌。

看了兩圈消化掉規則之後,我戰戰兢兢地上手,十三張牌不能擺放成一條線,必須得仨一群倆一活擱成幾個小堡壘才能算清楚。第一把聽的是東風與六萬對倒,以我精深的數學知識馬上得出結論,六萬出現的概率遠遠低於東風,而我當時混亂運轉的腦子是記不住這兩口叫的,只能把東風一張牌像情人的名字一樣在心中緊張地念叨著,所以當有人打出六萬的時候,我根本沒有反應,兩圈之後才後悔得恨不能坐科幻電影中的時間機器回到那張六萬被打出手的瞬間。

在以後十幾年的麻將生涯中,我屢次被一個笨手笨腳的新手摧殘。事實上那天我也以同樣的方式摧殘了別人——與六萬失之交臂後的第三圈,我親手將東風抓到了手裡。

確認無誤後,我擦擦汗穩定了一下情緒,學別人和牌後的瀟洒姿勢將牌攤開,處女和就這樣誕生了。

三 永遇樂

那年寒假回到家中,看父親跟鄰居玩牌,我手癢地坐在他旁邊,聽牌後幫他抓牌,以準確的手感摸出是不是他需要的那張。那時的我混蛋地得意著,但以現在的心情看,做為一個大學一年級的學生,我對麻將的熟練掌握肯定令老父親痛心不已。

但當時我和我的同學們對麻將的痴迷情感已經不是其它任何東西能夠代替的了。客觀地評價,這種狂熱讓我們的青春顯得十分輕狂,但以當時枯燥的學生生活來看,麻將是為數不多的調劑,不像現在的年輕人有網路、DVD和電子遊戲可供揮霍,他們甚至奢侈到每個宿舍都有電話,一些人還有手機。

很快,麻將成為我們生活中絕對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這點可以從大家的外號中窺見一斑。有了麻將之後,我們的外號迅速由原來的家畜、家禽、蔬菜、身體部位類擴展出新的內容,比如一個人叫「田五根」,那很明顯地說明此人擅長和五條,跟他一塊兒玩牌時一定要把五條早早跑出去或在牌局後期捂得嚴嚴實實的。

十幾年過去了,居然有一些同學混成了名人,但如果那些追星族知道他們青春期時的行徑後,光環肯定蕩然無存。比如一個被別人視為作家的同學,他的外號叫「王四桶」,不言而喻,他擅長開四餅的暗杠。那個著名節目主持人衣著光鮮地出現在電視屏幕上,但你要知道他的外號後恐怕要嚇一跳——麻瘋病——這個令人噁心的稱呼是因為他曾經在某一夜像個瘋子似的連莊七把。

某IT英雄向別人吹噓他刻苦求學的經歷,但知道他老底的人都知道,當年他看別人打張四萬沒事兒,就跟了張七萬,結果點了個清一色一條龍,這一奇恥大辱令他當場口吐白沫,被人掐了幾下人中後,又接著玩下去。他的這一笑柄和敬業精神成為當時我們好幾周內的談資,甚至女生在熄燈後的床上聊的也是那張七萬是多麼極度危險。

四 恨無常

百年樹人的學校是不允許我們這麼胡來的,於是貓捉耗子的遊戲就這樣開始。兩條路線的鬥爭持續了我們整個的大學生活。

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麻將第N次被沒收之後,受組織上委派,我和斌斌懷揣大家湊的一百斤糧票,騎自行車趕到海淀鎮,用九十斤的侃價抱回了第N+1副麻將——糧票是那個時代的另一種一般等價物,我們身上的許多行頭都是靠這種硬通貨換來的,比如襪子、電子錶,以及那種銅扣上鑲著「夢特嬌」標誌、帶身上印著「金利來」字樣的地道的人造革腰帶。

當晚是隆重的新麻將啟用儀式,由幾個老麻師負責為新牌開光。本來這一榮耀包括我,但平時很少玩的斌斌非要來第一把,這一要求是他下午用自行車馱我去換麻將時就提出的,我不能食言,只好坐在旁邊幫他看牌。

新手的手氣就是好,斌斌第一把牌起手就有三個西風。我熱心地把西風攥在手裡等著開杠,讓他整理其它牌。就是這時,學生宿舍管理科的張科長出現在我們身邊……

人被帶走了,牌被帶走了,只有三張西風骨肉離散在我的手裡。

一念之差,受處分的人由我變成了斌斌,這一處分嚴重地影響了他畢業時分配到理想的單位,而我本善良,非但沒有僥倖逃脫的幸災樂禍,還惦記著張科長用我們那副新牌玩麻將,少三個西風多噁心?要不——給人家送去?

張科長啊,你那瘦弱憔悴的身影,多少次出現在成千上百的男生的噩夢中?

五 迷離劫

我到北京上大學後做的第一件事兒是去了趟動物園,滿足了一下兒時的夢想;大學畢業後幾個同學重逢,做的第一件事兒是吆五喝六地在自己的屋子裡打了幾圈麻將,滿足了一下大學時的夢想——在不用擔驚受怕的環境里痛痛快快地打麻將。

畢業幾年後,又見到了已經退休的張科長。這時也成為上班族的我已經能跟他平等對話了,但仍有餘悸,就邀請他打了兩圈麻將,消解一下心中的陰影。

「你們這些學生啊,真不懂事,你們的條件這麼好,就是不知道好好珍惜,哪像我們,當年想學習都沒地方……」在飯桌上,張科長又開始了他語重心長的嘮叨,但這一次我們卻真的是聽進去了,儘管已晚。

像張科長這樣的學校行政人員往往有一個被蹉跎掉的青春,所以他們一見我們這種敗家子就氣不打一處來。這樣的人還包括另一所兄弟院校的另一位科長,這樣的話也被這位科長在一個男生宿舍中說出來過。

當時的情景是這樣的:他隱隱約約聽到這個宿舍中有麻將聲,就敲響門。報明身份後,等了頗有一會兒,他才被請進去——宿舍里只有三個人,看起來不像在打麻將。

撲空後的他略顯失望,準備好的一肚子訓話也得說出來才不至於憋得慌,於是就坐到床邊,跟這三個學生開始了苦口婆心的思想教育,與張科長那番話差相彷彿。

他沒有想到的是,當時屋裡確有四個人正在玩牌。為了偽造現場,他們急中生不智,讓一個人爬到了窗外手扒窗檯隱藏起來。

科長的憶苦思甜剛進行了不到六分之一處,窗外傳來一聲慘叫……

一個學生從二樓掉下,摔至小腿骨折。

打麻將的人有手疼的,有眼疼的,有頭疼的,有心疼的,從1989年那個秋天開始,又多了個一打麻將就腿疼的。

六 踏莎行

大學畢業後,我被分回老家去,割捨不斷的麻將情誼讓我和幾個大學同學像走親戚一樣經常來往。

一般的情景是這樣的,我坐火車到北京,北京站(那時還沒有建成北京西站這坨豆腐渣工程)人頭攢動的出站口會站著三個或四個神情肅穆的人,其中一人拎著一個跟公文包似的麻將盒,內裝一百三十六張被摸得滾瓜爛熟的麻將牌和兩粒晶瑩剔透的色子,等我出來,二話不說,坐公共汽車(那時北京很少見到計程車,並且也坐不起,更甭提私家車了)趕到和平里某人的集體宿舍處,麻至三巡,一個突然顧念到友誼的人會抬頭問我:「老六,這次在北京呆幾天?」

我也抬起頭:「哎吆,你臉上怎麼裹紗布了?」

「唉,前兩天喝多了酒摔的。」

一夜無話。

小強打得興起,便想賴掉與新交女友的約會,抽空到公用電話處打個電話,用憂急如焚的口吻說:「小紅啊,我的同學喝多了,正在醫院打吊針呢,我得伺候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