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卷 莫若以明 第一千六百六十四章 漁家傲·日月無根天不老

船上七道影。

沉默往往與眾生相伴,生命中難得的沉默,能夠讓人追憶過往。

那五個船客都是如此。

中年的書生在回憶自己寒窗苦讀的韶華。

半老的漢子在想著自己家鄉里有些痴傻的兒子。

無言的士兵在追憶過往與戰友們的崢嶸歲月。

白衣的少女在望著河流計較過往殺戮的血海。

白衣的僧人在回想自己已經有些模糊的過往。

沉默是金。

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故事,每倒影都有每倒影的過往。

仙祖坐在他們邊上,眼中的光陰之力漸起漣漪,但李辟塵看他一眼,仙祖就很不滿意的閉上了眼睛。

不要去窺視,而是等他們自己訴說。

這也是入世的一種么?

就憑這五個牛鬼蛇神?

「是誰送來的?」

仙祖轉過頭去,所看到的雲海中,霧氣中,江河盡頭,在自己白鹿(白龍)的尾巴末端,如黑暗巨影一般出現的江河之神。

江沽。

仙祖第一化身。

江沽大神截斷了這條周河上所有的渡船,就是為了在此等著仙祖。

如李辟塵所言,紫薇大帝化為小販,給了仙祖一串糖葫蘆,讓他入世。

仙祖想要看看,江沽大神又要讓他看一看人間的什麼風景。

「你知道江沽截斷了江河的行人,你卻不告訴我。」

仙祖對李辟塵傳音,但並未有不滿,只是覺得好玩,畢竟這個事情早已經確定下來,仙祖只是想看看,江沽大神有什麼手段而已。

「大神用心良苦。」

李辟塵只是這樣回應仙祖,而仙祖撇撇嘴。

「你對紫薇也是這樣說的。」

仙祖忽然道:「若是等天罡出手,我把他當場打殺了,你會不會和我翻臉?」

他這麼說著,甚至有一絲期待,因為他不能對太乙出手,但如果太乙對他出手,傳道之恩就徹底消失,這樣他就能和太乙好好打上一場。

世間第十五尺的人就那麼幾個,太乙正是其中之一。

縹緲的表現顯然比起另外兩位要強大很多,但這依舊不足以讓自己盡興,而且縹緲選擇息事寧人,並沒有繼續與仙祖糾纏。

所以仙祖去找大道君的麻煩,但是大道君的狀態太差,完全不是自己的對手。

仙祖甚至有想過,再去找一次象帝。

這個瘋子能讓自己好好打一場,但是在舊鄉,自己卻不能進去。

象帝這個傢伙,肯定不會出來。

瘋子也有自己的邏輯,譬如某位此時正在時光亂流中怒吼的瘋子劍客。

沉默最早是由半大老漢打破的。

他是樂觀派,覺得人生總會遇到一些不順,但都是可以克服的。

「咱們在這裡待著也是待著,好幾千里地呢,總這麼憋著你們不慌么……書生你去哪裡的?」

中年書生道:「此去周流一千三百里,白沙鎮。」

半大老漢便笑:「那我比你晚一千二百里下船。」

他又看士兵,看了看,訕笑兩聲,因為士兵之前已經說過,他要去三千里外的靈雲鄉。

「三千里……您二位又去哪裡?」

半大老漢看向白衣少女與白衣僧人。

白衣少女不回應他,只是隨便瞥了一下半大老漢,似乎不屑於與他談吐。

半大老漢就很不開心,心裏面嘀咕嘀咕,念叨有甚麼傲氣的,不就是隨手就能拿出金葉子么……

真是日了,還是羨慕。

半大老漢自討沒趣,那白衣少女傲氣的很,手裡面白傘似乎有玄機,但他不敢問。

白衣僧人雙手合十。

「此去五千六百里天地。」

半大老漢咂舌:「五千里……你要去……周河盡頭才三千多里,你還要走兩千里?」

「那可真是遠極了,你怕不是用了半輩子走到這邊來的。」

這句話當然只是調侃,五千里地僅僅用走當然不用半輩子,最多一到三年就有結果。

玄奘走五萬里走到了天竺,但是他那十七年有些問題,因為他是從神州版圖繞路到中亞,然後再去天竺的,這之間有高原有沙漠有大河有雪原……這些地形會大大增加行走的時間,加上人生地不熟,偶爾會迷路……

幾個人,除了白衣少女沒說,那是一個比一個遠,書生看著他們,此時突然心情好了很多,半大老漢發現書生變化,便捅了捅他,問道怎麼的,而書生則是嘆道:「我本來想著,每每行千里多前往京師科舉,卻屢屢不中,至今日已有十年余,十年便是萬里,但我三十年功夫,卻還比不得大師往返一次。」

他說的是那白衣僧人。

「大師之苦,遠勝於我,既然這樣,我又有什麼道理去長吁短嘆呢。」

書生看著這些人,他們每一個都遠走他鄉,如今有緣,聚在這條船上,而自己反而是這些人當中,距離故鄉最近的人。

至少我還有故土可見,還有故人可知,像是白衣僧人,行去一番便是萬里天地,而如那安西士兵,也不知多少年未回故土。

自己還是幸運的。

如船家所說,三十年,三十年又三十年,大器晚成。

或許會有這麼一天的。

僧人來往一次,自己就能走上十次,自己還有二十次的機會,而僧人一世只能走三次。

雖然書生覺得,自己錢財比不得少女,手藝比不得老漢,武力比不得士兵,法理比不得僧人,但自己比他們都要靠近故鄉。

「你比他們,多出了一倍時間。」

中年書生轉過頭去,看到聲音的來源,是李辟塵。

船家說的不錯。

書生的神情開始變化,他逐漸從那種失落與悲苦中解脫出來,而後就像是說故事,又像是喃喃自語,也像是說給這些人去聽。

「我出生在白沙鎮,我姓馮,雖然不是什麼高門大戶,但也是詩書傳家,父親是鎮里的教書先生,舊曆,大奉四年的貢士(科舉制中第四級)……」

他這麼絮絮叨叨的講著,突然失笑。

「都是些繁瑣事……大家聽個故事吧。」

「舊曆大奉九年,白沙鎮上的少年已經到了入學的年紀,八歲便可進入私塾,而教書先生是四年的貢士,雖然未曾中進,但是一位貢士在白沙鎮當教書先生,那可真是屈才了……」

「少年知道父親的學識,為他可惜,同時,也繼承了他的理想,想要讓他的知識傳承於天下,所以拼了命的去學習……很快,就考中了童生。」

「然後是秀才……」

「舊曆十四年,童生,秀才,舉人……很快……舉人就可以參與會試了……最年輕的舉人,宛如耀眼的星辰……讓人不敢直視。」

「但舊曆十四年的第一次會試,以失敗告終。」

「那年少年見到一個少女……」

話說一半,白衣少女嗤笑一聲:

「老套的人間愛情?」

中年書生笑了笑:

「少女衣冠楚楚,卻是蛇蠍心,他來找的不是少年,而是少年的父親。」

「少年的父親在大奉四年的時候,參加了會試,但是未中,所以回鄉當起了教習,朝廷的補貼足夠他活的很好,但是少女來過之後,貢士就大病了一場,從此落下了頭疼的毛病。」

「在舊曆十四年冬天,少年帶著滿腔遺憾與不解,從京師回到故鄉,貢士什麼也沒有說,只是讓他準備,三年之後繼續去考。」

「舊曆二十年冬,少年第三次會試失敗。」

「少年也不能算是少年了,這一次他回來的時候,再一次看到了那個少女。」

「少女也就是這一年尾,在二十一年冬,去找的貢士。」

半老漢子齜牙:「怎麼說?」

中年書生娓娓道來:

「少女告訴貢士,他當年未曾考中,原因是他的卷子被人拿走了,而拿去卷子的,正是他如今的父親。」

「他的父親是當朝的左相,權傾朝野,十七年爬到這個位置,只是因為他有一個好老師,那是以前的右相。」

「所謂名師出高徒,不外乎如此,貢士得知真相之後,以為少女要殺他滅口,但少女只是冷冷的告訴他,她父親對於貢士,要表示感謝,這個感謝遲來了十七年。」

「少女並不在意貢士的死活,因為他根本沒有辦法上達天子的視聽,她父親的門生遍布朝野上下,而哪怕被天子所知了這件事情,對於少女的父親也沒有太大的影響了。」

「那時候,少女看到已經不再年少的『少年』,這時候該稱青年人了,青年人在茫然之下,聽到了少女說的四個字。」

「木已成舟。」

中年書生感嘆:「是啊,木已成舟,又怎麼能覆滅這艘舟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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