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彼岸幽冥 第一千四百三十三章 夢裡不知身是客(天帝宮)

翻滾的黑雲化作噬世的惡鬼,偶落的白芒變成驚霄的長龍,滂沱的雨降臨在昏暗的天地,潮濕的風席捲陰黏的泥土,腥味與屍氣匯合夾雜在一起,但這並不影響山野中的趕屍人。

一個,兩個,三個……

總共是十具屍體,男的女的都有,生前當兵的有三個,賣藝的有兩個,一個打漁的,一個獵戶,一個樵夫,一個達官顯貴,還有一個來路不明,也最被年輕的趕屍人敬畏。

這是一具女屍,已經沒了生命特徵,年輕的趕屍人也不知道為何要帶上這最後的屍體,他原本只接了九個人的錢,這最後一具,是在前天於盪河下游的濁流中發現的。

他本來是不想管的,收多少錢辦多少事,趕屍匠也要吃飯,這些流離失所,無法落葉歸根回到故鄉的死人們固然可憐,但如果沒有活著的趕屍匠,它們又怎麼樣才能平安回到家所在的地方呢?

所以活人的需求終究還是大過死人。

然而,他不想找那具屍體,那具女屍卻自己找上了他。

是因為這具女屍太過美麗,還是因為這具女屍實在不像是尋常的死人?

她的血肉簡直就像是還活著一樣,紅潤著,彷彿她並不是死了,而僅僅是在沉眠。

年輕的趕屍匠被這具屍體的狀態所震驚,而擁有一部分道行的他,距離人仙的門檻已經很近,所以自然也想到了一些傳說,或許這具女屍,生前是某個大能人物?

不管是因為她過分的美麗,讓人忍不住在她身邊多呆一會,還是因為懷疑她是某位大能,覬覦著她的遺落傳承,總而言之,受到美色,利益,道德的三重衝擊,年輕的趕屍匠總歸還是把她帶上了。

這具女屍有神異,她的臉孔總是望著西方,那雙眼睛卻緊緊閉著,如果此時在向三東方位行走,她就會低下腦袋,表示道路的錯誤。

年輕的趕屍匠最開始嚇了一跳,以為她還活著,但又重新檢查一遍之後,才真正確認,她確實是死了的。

其餘的九具凡屍是收了錢的,必須要先解決,而且他們的家鄉距離並不遠,所以趕屍時便以前九具為主。

年輕的趕屍匠終究是沒有被可能得到的傳承迷了心竅,他堅定著最開始的目標,即使是要找尋傳說,也要把手頭答應別人的工作做完,這才好騰出手去搞其他的事情。

仙魔交戰,此時天下都亂了,魔門逃竄,為了彌補被仙人們重傷的身軀而四下尋找凡人吞噬,甚至有些人已經不顧仙人講出的幽冥規矩,開始吞噬魂魄,吸收真靈,這對於他們來說也是正確的,畢竟當世的性命和冥海的後事比起來,自然是當世的性命更為重要一點。

大慈仁聖天尊,得罪了便得罪了,再得罪他,也不能從冥海跑到陽世咔嚓了他們。

風鈴在風雨下叮噹亂響,聲音聽起來有些雜亂無章,十具死屍寂靜無聲的行走在山路上,他們的魂希望回到故土安葬,不願意在它鄉的山野中化作泥土,或被贈送為野獸的食糧。

這裡沒有趕屍店,也就沒有辦法暫時歇息,必須冒著大雨繼續行走,好在年輕的趕屍人有些道行,距離人仙也不過一步之遙,故而大自然的風雨對於他來說也並不會太過難熬。

死亡的音信,從遠方的原野飄飄蕩蕩的吹來,他手中的風鈴就是代表世人的願望,浮生繁華,死後不過一捧黃土,內心蒼涼,如白色,白的徹底,在這春雨之下,更顯得凄凄慘慘戚戚。

亂世,命不過草芥。

「伶仃槐下,鍾鈴悠揚。」

「盤虯卧龍,腥染山岡。」

「茫茫白骨,何日歸鄉?」

「青冥哭泣,風雨哀嗆……」

趕屍人唱起古老的歌謠,十具屍骸機械且木然的走著,跟隨著他的腳步,亦步亦趨。

大地忽然顫動起來。

於是山野傾覆,十屍被衝擊的散亂,趕屍人也因為突如其來的巨大震動而被泥沙裹挾,巨大的樹木砰然倒下,將一具老屍壓塌在地,其餘的屍體也都各自跌落陰暗之處。

昏沉與疼痛,鮮血被風雨吹得向四周飄散,這場地震突然而來,顯得極其反常,泥沙洪流在山丘的另外一側肆虐咆哮,趕屍人扛起大樹,渾身上下被雨水與血浸透,他的肩頭凹陷下去,那千年的古木因為劇烈地震而突然墜落,其中的動能足以砸死大象。

他的修行雖然還不到人仙,但總歸是近了的,口中化出了一點玉液,他有些急躁與慌張的尋找那些丟失的屍骸,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那具同樣被千年古木壓住的老屍。

這個老屍生前是達官顯貴,聽說風評不是太好,但也算不上作惡多端,此時他被壓在朽木下,腐爛的身軀扭曲的不成樣子,趕屍人看到這一幕,心中突然想到,這怕不是上天給他的報應來了,生前不傷他,但死後一定要阻撓他。

「他不是好人。」

他不是好人,所以就讓他遭罪躺在這裡算了。

趕屍人聽見冥冥中的聲音,他皺著眉頭,但很快又搖了搖腦袋。

「不行,我收了錢的,受人之託終人之事,他得回去,回到故鄉。」

於是他賣力的把那具老屍從朽木下拖出來,老屍的神情木然,動也不動。

第二具屍體夾在了山野裂開的縫隙中,趕屍人努力的伸手把他撈上來,此時,冥冥中的聲音又響起來了。

這個漁夫以前活著的時候,經常高價賣給別人隔夜的臭魚,並且霸佔了一片賣魚的攤位,是那片有名的惡徒。

他不是好人,所以便讓他遭罪卡在這裡得了。

趕屍人皺了皺眉頭,又努力的搖了搖頭:「不行,不行,我收了錢的,受人之託終人之事,他得回去,得回去……」

於是漁夫的屍體也被撈出來,隨後,他去找第三個,第四個……

每一次去努力搶救這些屍體的時候,他都會聽到那冥冥中的聲音,趕屍人每一次都是同樣的回答,他收了錢,所以他就有義務讓這些人落葉還鄉。

「故鄉是什麼?」

「那是能讓他們安息的地方!」

趕屍人回給那冥冥中的聲音以答案,他在尋找,然而此時有些慌了神,因為最後一具女屍,他沒有找到。

山野已經傾頹,巨林也坍塌下來,九具屍體默然無聲的站立在雨中,趕屍人在山野內四下尋找,然而最後那具屍體他沒有找到。

「這一具,你沒有拿錢,所以不用管了。」

冥冥中的聲音再度開口,帶著蠱惑一樣的語氣,趕屍人大口大口的喘著氣,他雙手支撐在彎曲的膝蓋上,半個身子躬下來,頭髮披散被雨水浸透,嘩嘩的向下流淌溪流。

他太急了,有些跳腳,更有些悔恨,臉孔變得無比慘白,但很快又堅定下來。

「我還是得管。」

「為什麼,為了傳承嗎?」

「說不為是假的,我哪有那麼高尚。」

「人性本都是追逐利益的。」

「是的……是的……但是……」

趕屍人噗通一聲坐在地上,半個身子面向高天,大雨嘩啦啦的傾倒在他的面孔上,他劇烈喘息,帶著一種哀傷:

「即使是仙人、魔頭、神!也都是會想要回到故土的吧!離鄉那麼久,總是會有些懷念的吧!」

暮天埋了青山,遠遙的路葬下了哭喪的魂。

柳與楊都垂下葉子,悲哀的古木癱倒在地無人問津。

兔子與蛇都縮在洞穴里,不敢露出頭來。

趕屍人向著冥冥中的聲音發出呵斥,然而這一次並沒有得到回應,他嘆了口氣,抹了一把眼睛,也不知道是淚還是雨:「誰又沒有私心啊……我把她從河裡撈上來,帶她走了,那我可不就得負責嗎……」

這場大雨下了一天一夜,趕屍人也找了一天一夜,然而那具女屍依舊沒有線索,他終於有些放棄了,心道恐怕是又被山洪沖走了吧,如果是這樣,那自己是真的沒有辦法了。

他坐了下來,在一塊開裂的石頭上,靜靜的想了半天,最後走下去,找了一堆石頭和泥巴,壘砌了一個土台。

「我也不知道你是誰,也不曉得你的名字,更不知道你的家鄉在西方的哪裡,我把你從河裡撈上來,卻又沒有成功把你送回故土,這是砸了我的飯碗,如果傳出去,更是毀了我的名聲,可我認了,但我卻不能就這樣走了……」

「我給你壘一個檯子,現在下雨,我也沒有辦法給你生火,按照規矩,得起三香,再給你磕九個頭,從此之後,如果我能遇到你的家人,你的家人的事,就是我的事。」

他緩緩跪下來,認認真真的磕了九個頭,前面還專門放了一塊較為平整的石板。

九個屍體站在後面,靜默無言,就像是在集體哀悼一般,直至九個頭磕完了之後,趕屍人便起了身子,又對著四方拜了拜,這才帶上那九個屍體離開。

只是他臨走時,唱著的歌謠中,全是掩蓋不住的哀傷之意。

……

風雨與雲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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