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愛恨皆惘然 第二章 禁瞳 · 下

是夜公子失明,年方九歲。

同年臘月,藍禾一手創立鬼門,立下的第一條門規就是男女不得相愛。

王府之內盯著公子的眼睛少了。

一個失了明的孩子,自然就不再具備威脅。

而這正是藍禾想要的。

「置之死地而後生,你懂嗎寶寶?」不止一次她這樣跟公子說,拍打他哄他入睡:「記得要變強,不依靠任何人,在人人都覺得不可能的時候反戈,最終站到最高。」

公子的夜於是就在這樣的期許之中變長,慢慢的終不能寐。

人生是如此有限,而他要學的東西太多,多到他開始覺得睡眠是種罪過。

蠱術,這個是藍禾的強項,他學得很快。

武藝,這個藍禾渾然不會,可是卻熟知血蓮教的至上心法,所以要教會他也並非難事。

比較有難度和挑戰的,是他還必須學會無情,學會放棄一切良善。

可最終他還是學會了。

在他以為,所有潛力他都已經使盡,已經絕無可能做到再好。

可是藍禾不這麼想。

壬寅年,那年公子二十四歲。

郁景成久病不治,一個月後,他的皇帝哥哥也駕崩,於是他次子郁寧遠以皇室血親身份即位,改年號為嘉佑。

一年之內發生太多事,藍禾變得異常沉默,有天終於在鬼門喃喃:「那個位子本該屬於你寶寶,你是長子,而且他那麼喜歡你,遠遠超過那個什麼寧遠。」

說這話的那天極冷,雪下得極大。

公子沉默,沒有糾正她的偏執,只是往火盆里添了塊炭。

藍禾於是走近,和他一起圍在火邊,好像閑話家常:「我最近研究出一種新蠱,名字叫做『瞬』,落到人身上,那個人立刻就會衰老五歲。」

公子「哦」一聲,不是太感興趣。

「我有兩個心愿,一個是滅了血蓮教,一個是看你登臨天下。」

公子的神色於是肅穆了些,但能看得出疲倦,許久沒曾回答。

「覺得累,現在擁有的一切已經足夠了是不是?」火盆之旁藍禾笑得沙啞,長袖一甩,頃刻間已經奪門而去。

就是從那天起,藍禾失蹤,如此決絕毫無留戀。

隔日鬼門門主奼蘿來訪,在聽竹院內如數交代她的留言:「主人說,從今日起鬼門由公子做主。還說她會給自己落『瞬』蠱,一年落一次。」

公子當時失語,只覺得十指冰涼,那寒意一直蔓延到心。

「主人還說,公子不必找也找不到她,就當今天是她忌日。」奼蘿又接了句:「還有就是公子如果完成她兩個心愿,那麼她自然會回來,也有解藥能夠解開瞬蠱。」

說完這句她就告退,只留公子一人,在黑屋中無聲寂靜。

院里風聲涌動,藍禾沙啞的嗓音似乎在隨風飄蕩,一撥撥哄他入睡:「睡吧寶寶,娘永遠愛你,只愛你,所做一切都是為了你……」

在這聲浪之中公子痴坐,不知多久才冷笑出聲,幾乎笑出了淚。

一年給自己下一次「瞬」蠱,用這種法子來逼出他所有潛力,讓他在最短的時間內得成大志。

這就是他的娘親。

那愛他至此的娘親。

「不要怨恨我寶寶。」身後藍禾突然在夢中囈語,眉頭緊鎖,身子瑟瑟發抖。

回憶應聲而止。

公子起身,脫下大氅,替她蓋好。

這麼一個細微的動作,藍禾卻是醒了,伸手去夠他臉頰:「你不要怨恨娘,娘是在親手毒瞎你之後才明白,有些恨我其實從來沒有放下,而人只有足夠強,才能掌握自己的命運。」

公子跪低,不說話,只是由她輕撫兩頰,在那曾經失卻光明的雙眼間婆娑。

「你能夠再次看見,很好。」婆娑許久之後藍禾嘆息,手突然下探,袖內飛出一隻蠱蟲,「嗖」一聲沒進公子穴位。

公子身體頓時僵硬,直直跪在了當場。

藍禾不諳武功,可運蠱如神,一隻袖內飛蠱,足以封住他穴位。

「可是你不應該違背我的意思。」落蠱之後藍禾起身,幽幽看他:「你想想,如果不是我逼你,你能在短短數年裡將血蓮教連根拔起?」

公子抿了抿唇,只覺得滿齒血腥,堵得他一句話也說不出。

那廂藍禾的白髮揚了起來,手攏作蓮花,指尖亮起了兩團幽光。

那是兩隻極度美麗的蠱蟲,銀色,只得一顆綠豆大小,周身卻散發著華美璀璨的光。

「它就叫做『瞬』,最美麗的東西往往只得一瞬。」藍禾輕聲,指尖略略拂動,那蠱蟲被她驅使,緩緩落到了她胸前。

只是一瞬,兩隻蠱蟲鑽進了她心房,之後白髮變黑皺紋撫平,她的明眸流彩,恍然間已是二十歲時那個傾倒眾生的藍禾。

「很美是嗎?」對著公子她苦嘆,手輕輕撫臉:「可惜的是只得一瞬。」

言猶未落那一瞬已經結束。

衰老,在一剎那間到來。

就好像湖水被吹皺,她的皮膚片刻之間已經不見光滑,褶皺一條接一條推了上來,每一條都沉重無比。

之後是眼,雙瞳里的清澈,不知什麼時候已經不見,變得一片混沌,迎風就會流淚。

最後就是一切的一切,她的頭髮全白,甚至脫落不止一半,身子也佝僂,胸膛不再能挺直,手背上青筋畢現,開始長滿斑點……

美麗果然只得一瞬,青春再現的代價是她頃刻間衰老十歲。

「本來應該只下一隻,可是因為你忤逆我,所以再加一隻。」極速衰老之後的藍禾發話,手扶住椅背才能站立,但雙眼熾熱,寫的滿是瘋狂。

「身體里有六隻蠱蟲的我現在已經七十歲,記住,我已經等不了多久。」

說完這句之後她轉身,拂袖,走的就和當年一樣決絕。

公子低頭,過片刻之後放棄運氣沖穴。

林內紫霧縈繞,他發覺自己已經失去氣力,對命運徹底無語。

三天之後回來複命,晚媚十分守時。

林子里瘴氣還是很重,她在裡面穿梭,卻找不到公子。

幻像在不斷層疊,最後她終於看見了小三,胸前一塊皮被完整剝下,而刑風拿鞭蘸水,正將他一塊塊皮肉掃下,飛也似的濺上四壁。

「不!!!!!!!」絕望之餘她撕吼,十指攏上眼窩,只差一分就要將眼珠挖出。

「筆直往前十步,你就能走出林子。」

林內這時有人發話,聲音清冷疲憊,正是公子。

晚媚連忙跨步,數到十之後果然豁然開朗,所有幻像頃刻不見。

密林深處原來是有間木屋,樣式簡潔門廊乾淨,看來一直有人住。

晚媚走進門,這才看見公子臉色蒼白,身子僵硬跪在地下。

雙瞳仍然刺痛,她揉了揉眼,不相信公子居然也被點穴。

「我的確是被點了穴,目前還沒有沖開。」地下公子冷冷發話:「你有兩個選擇,其中一個是殺了我從此自由。」

晚媚低頭,並沒有猶豫,運指立刻解開了他穴位。

「我不殺你。」解完之後她低聲說話,眼神堅定犀利:「你許諾過,要讓我媚者無疆。那我就跟著你,現在我想要的就是變強,強到能夠完全掌握自己命運。」

「變強,就真的能掌握自己命運?」公子冷笑,順著她的話反問,真氣盪起衣角,「忽」一聲向前拍去。

木屋被他洞穿,一時間分崩離析,嘩啦啦在他身周倒下。

晚媚愕然。

在她記憶之中,這好像是公子第一次失卻冷靜。

天邊月冷,兩人就這樣對立,彼此心傷卻沒有交流。

「任務你完成沒有?」幾個呼吸之後公子已經恢複,從地上撿起大氅,緩緩披到肩頭。

晚媚低頭:「韓玥的價值就在於他的家產,我有把握,將來讓他雙手奉上。」

服毒後她意識渙散,兩天之後醒來,最先看見的就是韓玥爬滿紅絲的雙眼。

她已經死過一次,殺韓修之仇抹平,純真猶如韓玥,已經在為她的醒來感激涕零。

他的心,她已經得到一半。

而她沒死,也是命運的旨意,是要她和過去作別,抬頭往前。

一切就是這麼簡單。

「既然已經完成咱們走吧。」公子又低聲:「我也是時候回京。」

征程於是又開始,馬車轆轆蓋著重簾,在一片黑寂沉默之中載他們往南。

晚媚雙眼刺痛,在瘴氣林中受了重創,此刻敷了葯裹著布條,眼前更是漆黑一片。

旅程漫長的窒息,她在包裹中摸索,掏出那把扇子,伸手婆娑。

扇面受熱,五言絕句開始有了變化。

涼露撫琴揚

九州遺眾芳

銀河安無舟

彼岸已定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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