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無間 第七百八十一章 做不成朋友

越千秋這一刻終於明白,李崇明出來之前對他說,要斬斷最後一點希望是什麼意思。宗譜除名,這可不是說說而已,對於這年頭的皇族來說,那算得上是最嚴厲的處罰,比奪爵軟禁甚至賜死都嚴重多了。畢竟,只要不是滿門皆斬,父親死了兒孫照樣有皇位繼承權!

至於前例——請參見赫赫有名的漢宣帝劉詢。祖父自盡,父親獲罪被處死,自己甚至在牢里長大,結果如何?只要有人想扶一把,照舊入繼昭帝,君臨天下!

可一旦出宗,那就是降為平民,子子孫孫不再享有皇族的身份。更何況,這不是皇帝的處分,而是李崇明自己的請求,更何況不止他本人,他直接請求的是把父親嘉王這一系全都從宗譜中除名,也就是把父親兄弟以及將來的子侄等等全都摘出去了!

在眾多文武那錯愕意外的目光之中,皇帝的眼神變得幽深了許多,隨即,他瞥了小胖子一眼,果然就只見小胖子滿臉不可置信地瞪著這個名義上的侄兒。

小胖子一直很討厭李崇明的討好賣乖,討厭對方常常得到師長誇獎,討厭對方和人打交道時的八面玲瓏長袖善舞,甚至曾經不止一次恨不得這傢伙趕緊去死。可如今這個死敵一敗塗地,甚至當面請求將整個嘉王一系宗譜除名,他卻覺得心頭有些空落落的。

那不是輕鬆,也不是解脫,而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五味雜陳的情緒。

在一片寂靜之中,終於傳來了一個沉穩的聲音:「皇上,前有魑魅魍魎之輩蠱惑嘉王橫行不法,後有徐家父子這樣的逆賊作祟,嘉王世子如今這請求,也算是杜絕今後再有賊人利用嘉王一系圖謀不軌。皇上若憐惜他父子等人,不若賜封民爵,在金陵另外賜第居住。」

說話的三相余建中見一雙雙眼睛俶爾投向了自己,他就不慌不忙地說:「嘉王世子既然曾經以好學上進聞名於宗室,除宗籍為民之後,也可為官出仕,不能為賢王,日後說不定卻能為名宦,造福一方,未必就不是好事。」

不愧是江陵余氏,還真能說!

越千秋不得不服氣余大老爺這張嘴,可當他看到小胖子竟然眼睛一亮,隨即彷彿若有所思評估起了這種可能性,而皇帝更是微微頷首,彷彿對這樣一個建議頗為讚許,他就意識到,只要今天早上李崇明能夠在那樣險惡的局勢下沒有真正從逆,而且活下來,就會有這個建議。

也就是說,不是徐家父子蠢,而是皇帝套路深!沒有這兩個逆賊,說不定也會釣出其他逆賊,反正,該剷除的威脅那就要剷除掉,不論是從肉體上消滅,還是在精神上徹底杜絕某種念頭,總體來說都是一樣的!

至於李崇明,只要人聰明一點,運氣好一點,不要在關鍵時刻踏錯一步,那麼別說能保住性命,哪怕沒有他叫小金出手,說不定也有別人出手相救,至少也能在關鍵時刻保住自己乃至於家裡人的下半輩子富貴。至於權勢……那些藩王真談得上有多大權勢?

想通了這一點,越千秋嘴角微微翹了翹,隨即就上前彎腰一揖道:「皇上,嘉王世子既然已經想通了,那我這個外人也不用再勸了。還請皇上憐憫他一片赤誠之心,同意他的請求。嗯,憑他的資質,將來說不定還能考一個狀元出來,到時候也是一段佳話。」

其他文武官員沒想到跟著余建中這個堂堂宰相建言的不是別人,而是越千秋,一時有後悔沒及時跟上的人就慌忙出來附議。很快,贊同的聲音此起彼伏,人人都不忘同時褒揚一下李崇明的赤子之心,同時替他描繪一番美好未來。

簡而言之,就是嘉王世子所請在情在理,為了他的前途和未來計,請皇帝一定要同意!

雖說剛剛是自己第二個跟在余建中後頭附議,但發現李崇明已經有些搖搖欲墜,越千秋就上前不由分說地把人拖了起來,隨即沖著皇帝說道:「皇上,嘉王世子今天被這些逆賊折騰得不輕,精疲力竭不說,傷病只怕比我這情況還嚴重,眼下不如臣先帶他回去?」

皇帝深深看了越千秋一眼,隨即點頭道:「好,你先帶了他下去休息。」

越千秋高一腳低一腳地把走路踉蹌不穩的李崇明拽出屋子,直到離開那戒備森嚴的院子,他方才放開手,隨即沖著在院門口警戒的那幾個武英館少年微微一點頭,見人一個個目不斜視,彷彿只當他們不存在一般,他這才開口說:「我放開手了,你自己小心,別摔了!」

察覺到之前攙扶著自己右胳膊的手一下子放開了,李崇明連忙雙手支撐膝蓋,勉勉強強站住了,緊跟著,他就聽到了越千秋的聲音:「我就知道,你肯定能站穩。一個剛剛經歷過生死考驗,卻能在這麼快時間裡想出奉還宗籍這個主意的人,怎麼可能那麼軟弱?」

李崇明大口大口呼吸,同時用手揉著膝蓋,緩解剛剛因為跪地時間太長而產生的刺痛。直到最終漸漸緩過了這口氣,他方才伸手扶著牆,緩緩站直了身體。

見越千秋已然悠然自得地往前走去,他就用手扶牆緩步跟上,等最終追上對方時,他死死盯著面前這個言行舉止彷彿和舊日沒什麼兩樣的少年,帶著幾分期待和惡意問道:「你就不怕嗎?」

「怕什麼?」越千秋微微揚了揚頭,滿不在乎地嗤笑道,「怕我的身世有問題,然後稀里糊塗丟了性命?別開玩笑了,我的身世版本一個又一個,別說我,恐怕除非始作俑者從墳墓里爬出來,否則誰都沒法確定哪一個是真的!既然從前我都活得好好的,那擔心什麼?」

「就算今後會死,甚至明天會死,那麼就活好今天,活好當下,這不是比杞人憂天強多了?你看過鶴鳴軒出的李太白集裡頭的兩句詩嗎的?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我從來就不是孤身一人,我有親人,有朋友,只要現在和大家痛痛快快樂一場,過得快活就好,想那麼多以後幹嘛?」

李崇明沒辦法想像,世界上還有越千秋這樣沒心沒肺的人。可越千秋那輕鬆閑適的模樣又不像作假,再加上今天早上他可以說是多虧對方一再轉圜,最後更是越千秋指使那個小宮女救了他,他到了嘴邊的譏諷最終還是沒有說出口。

當越千秋轉身徑直往前走時,他遲疑了一下,到底還是拖著沉重的腳步跟隨在後,當四周圍不再有三步一崗,五步一哨的時候,他突然開口問道:「為什麼太子從前那副扶不上牆的樣子,你也從來不曾想過要交好別人……比如說我?」

越千秋沒想到李崇明竟然直言不諱問這麼個問題,他愣了一愣,隨即停下步子認認真真地想了想,最終咧嘴笑道:「小胖子從前當著皇上的面一個樣子,背地裡又是一個樣子。暴躁,善變,自大……嗯,毛病是一大堆,可誰要皇上曾經當面把人託付給我?」

「皇上對我不錯,我自然不會因為你想要結交我,又或者對我示好,我就改弦易轍,更何況……」越千秋頓了一頓,隨即意味深長地說,「更何況,因為你和我有點像,所以同性相斥,我不喜歡你這個人。」

李崇明見越千秋說完就繼續往前走,被這個回答弄得完全發懵的他不由得快走幾步追了上去,直接攔在了越千秋面前:「我和你相像?我怎麼從來不知道?」

似笑非笑地看著李崇明,越千秋哂然一笑道:「那是因為我比你裝得更好。你只不過是裝成乖巧懂事,好學上進,人人都說好的皇族新秀,而我呢,則是裝成為所欲為,我行我素,誰都不放在眼裡的宰相養孫。都是擅長裝的人,我能和你相處得好那才是怪事了!」

這是什麼見鬼的理由!

即便李崇明如今已經沒有了任何奢望,他仍是氣急敗壞地質問道:「難道太子就不會裝?」

「他當然很會裝啊!」越千秋抱著雙手,微微眯起眼睛,彷彿有些走神,「你知道我第一次見他是什麼樣子嗎?唔,師父帶我去景福殿見任貴儀任娘娘,然後那時還是英王的他提著鞭子進來找茬,竟然沒事打小宮女玩,師父氣壞了,直接把人提到了景福殿屋頂上。」

「你知道師父怎麼收拾他的嗎?就這麼一抓,一放,每次都是等人快從屋頂上掉下來的時候把他抓住。幾次下來,你想英小胖會嚇成什麼樣子?當然,事情鬧成這樣,皇上免不了請家長,可東陽長公主護短,我爺爺更護短,最後各打五十大板,我和師父就被領回去了。」

「而英小胖呢?他居然沒兩天就跑來負荊請罪,又是哭又是跪,總之一個意思,要見師父給他賠禮。堂堂皇帝獨子,能做到這份上,不是會裝是什麼?」

李崇明只覺得喉嚨發緊,就連聲音也在微微顫抖:「那你為什麼……」

「很簡單,他知道我看穿了他會裝,所以在我面前向來不怎麼裝,因為知道騙不過我。愛罵娘就罵娘,愛說什麼就說什麼,無拘無束。這樣他覺得很自在,我也覺得沒什麼負擔。因為壓根不用猜他的心思,他就給我全都表現在臉上,而且從嘴裡說出來了。」

越千秋說著就似笑非笑看了李崇明一眼:「可你不一樣,七情六慾全都藏在心裡,表現出來的永遠都是那個乖巧懂禮的嘉王世子。你很累,其實別人也很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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