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天下 第六百一十四章 庭院深深深幾許

和裴招弟的虛情假意不同,周霽月素來是不喜歡婆婆媽媽的人。跟著裴寶兒來到她的閨閣,眼見其將兩個侍女都遣退了之後,她就直截了當地問道:「你曾經單獨見過晉王?」

這樣單刀直入的問題,登時讓第一次見這位周宗主的裴寶兒面色一白。她藏在袖子里的手不知不覺緊握成拳,牙齒也不禁輕輕咬住了嘴唇。如果不是對面站著的這位實在是給了她非常不小的壓力,她甚至能把嘴唇咬出血來。足足好一會兒,她才勉強鎮定了下來。

「沒錯。」知道此時此刻虛詞敷衍搪塞,只會讓人看不起,她便索性破罐子破摔道,「我自從懂事之後就恨不得離開這個家,稍大之後,更是希望立刻找個還能看得過去的人嫁了。我知道,裴家養了我這麼多年,嫁出去的女兒,還要賠一份嫁妝,總希望能收穫一份好處,可現如今家裡淪落到這個樣子,甚至連那些老頭子都因為利益成了聯姻人選,我實在不能忍!」

「那你就覺得,在北燕便已經是頂尖貴胄,如今南來又備受禮遇的晉王能看得上你?」

面對這犀利到極點的反問,裴寶兒索性昂起頭直視周霽月的眼睛,不閃不避地說:「我不知道他是否能看得上我,但至少他未娶,我未嫁,我為什麼不能試一試?娶了宰相之女,那些曾經敵視提防晉王的人總能消停一點,不是嗎?」

說到這裡,她的臉色漸漸黯淡了下來:「不過如今父親已經致仕,裴家牆倒眾人推,就連隔壁一個區區中書的家人都能闖到後院來,所謂世家大族已經只剩下一個名頭,我就更加算不了什麼……當然,從前我一個宰相庶女,原本也配不上他,我只是想在自己能爭取的範圍之內,替自己爭取最好的。」

直到裴寶兒一口氣說完,周霽月躊躇片刻,心想橫豎越千秋沒給自己划出最後的底線,她就索性開誠布公地說:「晉王殿下把見過你的事情,告訴了皇上。」

此話一出,她就只見裴寶兒原本就雪白的臉上幾乎失去了所有的血色,肩膀微微顫抖,可總算腰還挺得筆直,並沒有因為事機敗露就失魂落魄到癱軟。於是,她就說出了後半截話。

「你也應該知道,皇上一度想把皇室宗女許配給晉王,但晉王坦白並沒有娶妻的意思。而且,如今北燕皇帝竟然聲稱出自青城,之前留在北燕的甄容是晉王的遺子,晉王雖說矢口否認,可他對皇上還說,如此他更能夠當個閑雲野鶴,因為他連子嗣的擔憂都沒了。」

「他這輩子,不會娶妻,頂多只會納妾。這就是我想轉告你的話。這也是他在皇上面前說的,千秋親耳聽來,不會有假。」

事到臨頭,周霽月還是決定把話說清楚,縱使越千秋事後會氣急敗壞地埋怨她這不是牽線搭橋,而是壞事,那她也認了。她實在是做不出來誘拐人私奔的勾當,哪怕這件事乍一看確實是把人拉出火坑,蕭敬先也承諾不會娶妻,可誰知道他日後是否會完成承諾?

更何況,萬一他開了個頭之後,來個侍妾成群呢?

裴寶兒那如同白紙一般的臉上奇異地浮現出了一絲血色。她低下了頭,彷彿是微微沉吟了一會兒,她就最終抬起頭來,眼睛竟是空前的明亮。

「周姐姐,如果我想私奔,你能幫我嗎?」

這一刻,周霽月的腦海中浮現出了之前裴招弟說話時的樣子,心想自己還真是錯估了人心,果然只有裴家人才能了解裴家人。那個同樣功利心極強的姑娘就彷彿預言一般,一語料准了裴寶兒的選擇。

眉頭大皺的她盯著這位裴氏庶女看了好一會兒,終究還是忍不住最後一次告誡道:「雖說我不是你這樣的世家千金,但也知道聘者為妻奔為妾,而且你該明白的,晉王蕭敬先這樣的男人,既然沒有對你一見傾心,那麼哪怕你主動送上門,他也不會改變初衷。」

「總比我在這兒等著嫁給任何一個現在能稍稍幫上裴家,日後又能夠輕鬆一腳踢開的老頭子強。」裴寶兒嫣然一笑,那笑容顯得嬌艷不可方物。

「我娘乃是裴家的奴婢,但她並非生來就是世仆,而是被人拐了之後賣進裴家的。那時候裴家經歷了一場小動蕩,因為某個蠢貨,其中一支都遭了秧,世仆被株連進去不少,急需用人。我娘被買進去之後,還記得被拐賣之前家在何處,父母何人,竟是拚死見到了當時已經是一方高官的父親。讀過書認得字的她覺得,出身世家又當著高官的父親會送她回家。」

裴寶兒那笑容淡去了一些,語氣中流露出了幾分冷冽:「呵呵,她在人販子手上時故意經常少吃或是不吃,把自己餓得面黃肌瘦,所以才會被希望買幾個老實婢女的裴家挑上。而父親發覺竟然買了一個讀書識字的婢女,也確實很驚訝,就留了她在書房伺候,過了三個月,他告訴她家中遇到天災和瘟疫,所有親人都死了。」

「那時候,我娘因為飲食調理,已經出落得亭亭玉立,聽到這樣的噩耗,幾乎差點尋死……再之後周宗主你也應該猜得到,父親待她很好,她就成了我父親的侍妾。她一直都很受寵,甚至在收房之後,還能進出我父親的書房,直到我三歲時,她因緣巧合在我父親書房的密格里發現了另外一張身契。」

「不是牙婆賣人的身契,是她家裡賣人的身契。我父親是找到了她的家人,可他們早就宣稱女兒死了,如今哪肯把在人家中當過婢女的女兒再重新認回來?而父親也沒有挑明她是在裴家,於是一百兩銀子就和她家裡再次簽了身契。要知道,大名府馮家也算是有七八百畝地,家裡祖上出過一個七品官的小地主,可被拐走的女兒明明找到,卻不願意認回來!」

「我娘在最初知道這件事的來龍去脈之後,一時大病了一場。可她終究還是硬挺了過來,可身體卻垮了。撐到我七歲時,她把身世告訴了我,沒多久就去世了。哦,那段時間父親早就有了新寵,若不是娘在看到那張賣身契之後幡然醒悟,在我那嫡母面前想方設法討好奉承了三四年,也許我就沒有什麼以後了。」

「我是我父親第四個女兒,不管是門當戶對的嫡母生的大姐,還是庶出的二姐和三姐,剛開始看上去嫁得不錯,可父親身在官場,最常做的事情就是姻親變成仇敵。當父親和她們的婆家變成仇敵,把人打到不能翻身的時候,何嘗顧忌過區區三個女兒?」

「就連我的嫡母,正經裴家夫人,也只有嘆氣,嘆氣之後終究惦記的還是兒子。從娘的遭遇,還有我那兩個姐姐的遭遇,我就知道,什麼家族,關鍵時刻根本就不會把你放在心上!」

周霽月無法判斷裴寶兒此時這番話到底有多少真,多少假,可哪怕有一半是真的,那也已經足夠驅使一個女孩子絕望到不惜私奔了。只不過,她終究不覺得蕭敬先值得託付終身。

那傢伙是個不可用常理揣摩的人,更何況,此人從北到南,到底有幾分是真心?

裴寶兒見周霽月沉默不語,便加重語氣說:「周宗主你既來見我,又說了那樣的話,足可見晉王至少記得我這樣一個人,否則你何必特意來告誡我?至少還能憐憫我一些的晉王,和一個嫁女兒只為一時利益,然後就翻臉無情的家族,我還用得著選擇嗎?」

「再說我私奔之後,他們還能怎樣,掘了我母親的墳嗎?」

裴寶兒哂然一笑,下巴竟是比之前揚得更高,「娘生前就說過,死後願挫骨揚灰,做個孤魂野鬼,也不想再和裴家,和大名府馮氏沾上半點關係。所以,她的骨灰我早就在一次祭掃之後悄悄挖出來灑了。至於什麼宗譜除名,口誅筆伐,我還怕這個?」

周霽月終於發現,自己什麼都不必說了。她沒有再徒勞地勸阻,轉身就朝門口走去。

「既然你已經想明白了,那麼你準備一下,我帶你去珍珠橋,見他一面你再做決定不遲。」

她停下腳步,不用看也知道背後的人大概是什麼表情:「千秋本來是想讓你見一見晉王,兩邊把話說清楚,我卻不希望你一步走錯,步步走錯,但既然你下定決心,那我也沒什麼好說的了。」

裴寶兒只覺得整個人瞬間活了下來,立時盈盈行禮道:「多謝周姐姐,你之前那番話的好意,我這輩子都不會忘記!我知道以色侍人不能持久,但我這麼多年耳濡目染,也學到了不少東西,不論如何,為晉王殿下料理家務總是能做好的,勸他多向著我大吳總是能做到的。」

周霽月背後是越千秋,越千秋背後是當朝首相,而當朝首相背後顯而易見便是天子!只要她能夠替大吳皇帝看住蕭敬先,那麼下場再差也不會比裴家把她隨便嫁個老頭差!哪怕不能做正室,那也已經比現在的處境強太多了!

周霽月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等出了門之後,見宋蒹葭正如同門神似的堵在門口,她就上前去低聲問道:「可有人來過?」

宋蒹葭笑吟吟地一揚眉,得意洋洋地說:「我們把院門關上了,裴姑娘又把她那兩個姊妹都勸住了,外頭剛剛有人來問過,她那兩個姊妹就搪塞了過去。恐怕他們根本沒想到我們到了這兒來!」

聽到這裡,周霽月輕輕舒了一口氣,隨即就拍了拍這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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