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五十八章 酒店

三月底乃是敘州最溫潤舒適的季節,雨季還沒有來臨,阮江遼闊清澈,天氣明媚,穿著薄衫,滿目青山綠意,微風拂面,暖意洋洋。

倘若下起微雨,煙雨朦朦籠罩江水、青山,更覺得天地疏遼,坐在屋裡讀書寫字,或進酒樓挑一臨窗的桌子,細斟慢飲,最為宜人。

雖說州治遷往辰中,黔陽城承襲數百年的底蘊,依舊是敘州最為繁榮的城池。

從黔中沿江而下,或從岳郎逆流而上的舟船、行旅,大多數還是選擇在黔陽停靠,雪峰山驛道的重啟,使得邵衡等地的商旅也都能以更短的路途取道黔陽前往黔中等地。

就憑著這一點,黔陽的地位還遠非據辰水中游的辰中所能取代,更不要說黔陽依舊是敘州東部地區的中樞,周遭四縣、四十餘鄉的鄉民倘若要趕大集,腳力尚可,也都會跑到黔陽城來。

南來北往的行旅以及琳琅滿目的貨物,在碼頭前交卸,大大小小的舟船數以百計停靠在碼頭前。

這樣的盛況在江淮大地,僅有為數不多的大城能夠看見。

作為城中建造百年的灌月樓,私家酒場得刺史授秘法能釀造雁盪春販售,同時又以百鴨宴名聞敘州,在細雨霏霏的季節里,更是客滿盈門。

「話說延佑帝舉兵金陵城下,數百具旋風炮一字排開,百里內的石碑都運到城下磨製成石彈,晝夜不休的往城牆轟去,石彈密集得都能將日頭遮住,一齊砸到城牆上那叫一個山崩地裂、鬼哭狼嚎。雖說金陵城固若金湯,但也挨不住這一通亂砸。就見城垣崩裂、守在垛牆後的將卒雖然也是咱大楚健兒,但血肉之軀挨到那上百斤重甚至數百斤、上千斤重的石彈狠狠的砸過來,那也是碰到哪、哪便砸作一團肉漿。城垣崩塌不說,到處都是紅白之物,這一通石彈轟砸,守軍前後便死傷一萬多。延佑帝舉兵攻得太猛,那賊後見抵擋不住,擒住鎮遠侯楊澗的妻兒老小,勒令鎮遠侯帶著那比咱灌月樓還要高聳的樓船,掩護她們倉皇逃過江去投奔壽州節度使徐明珍。鎮遠侯楊澗他的心思其實一直都在延佑帝這裡,只是妻兒老小都被賊後控制,不得不受賊後要挾,與延佑帝為敵。不過,看到賊後要逃往江北,鎮遠侯楊澗終是想起他身為宗室大將,受先帝所託,幡然悔悟,最終舉劍自刎,著麾下大將范祥率部助延佑帝打殺叛軍。這些年咱大楚與梁軍爭勝,梁軍馬兵馳騁縱橫,天下莫敵,但到咱大楚江淮湖澤之地,看到咱水軍戰船卻頭痛萬分。樓船軍便是咱大楚最強的水師,即便鎮遠侯楊澗自刎身亡,即便大將范祥率部投了延佑帝,但還有好些水軍冥頑不化,鐵心跟著賊後走,那一通水戰,江面染紅一片,成百上千的戰船沉沒江底,真真是殺得叫一個天昏地暗、雞犬不留……」

二月底三月初,岳陽兵馬攻陷金陵、安寧宮僅剩殘部逃往江北,三皇子楊元溥在金陵繼位登基,定年號為延佑諸事,三月中旬已經隨著商旅傳到敘州。

灌月樓二樓這時候客滿為患,大廳中間坐著一個肥頭大耳的商賈,身穿錦袍,聽口音像是江鄂等地人士,旁人見他說得活靈活現,只是笑他也是道聽途說。

「……這個你們就不清楚了吧?延佑帝為攻金陵,從江鄂等調集的物資,裝滿成百上千艘大小船舶,我是鄂州人士不假,但年前就隨船押運到金陵,一直到二月底都留在金陵,可是親眼看到石彈飛砸城頭的情形啊,也親眼看到成百上千艘戰船在江面上衝撞搏殺。那賊後裹脅十數萬人撤出金陵,但大船都叫賊兵坐去,那些被脅迫的草民以及賊兵的家小,坐的船又小又破,不知道多少艘船沉沒,下游的江灘上到處都是溺死的浮屍,卻是叫滿江的魚蟹吃了一個飽。」那肥臉商賈聽到有人質疑,說起來金陵水戰的血腥場面來更是語氣激昂。

「……」大廳角落裡有一張桌子,坐著一名青衫中年人,說是中年人是面相不顯老,沒有蓄鬚,唇頰光滑,但兩鬢已是斑白,聽著那肥臉商賈語氣激昂的在那裡述說金陵戰事,嘴角微微一翹,流露出不屑之色。

青衫客雖說袍服陳舊,還打了兩個布丁,占著桌子一角,卻有一小碟香乾、一小碟江芹當下酒菜,酒卻也僅要半碗濁酒在那裡慢悠悠的飲著,看著破落,但舉止神態不凡。

大廳里人滿為患,大家都是拼桌而坐,坐在青衫客對面是個小青年,正津津有味的聽肥臉商賈說金陵戰事,看到桌對面的青衫客流露出這樣的神態,心神一動,問道:「莫非老丈知道什麼內幕,與那人說的不一樣?」

青衫客挑眼看了對面的小青年一眼,拿著缺了一小角的陶碗小飲了一口酒,卻不欲理會。

青衫客如此作態,卻勾起小青年的興緻,他看青衫客頗為破落,不知道是不是遭了難,半碗酒抿了半天都未見淺下去,看來是沒有幾個買酒錢,便將身前的一壺陳釀往前一推,說道:「老丈要有什麼趣事相告,這壺酒便算小子今日請老丈的。」

青衫客拿起酒壺搖了搖,裡面還有大半壺陳釀,瞥了一眼在那裡正說得酣暢淋漓的肥臉商人,說道:「我雖然未到金陵,但對鎮遠侯楊澗這人還是略有耳聞。在他死後,除與岳陽關係最為密切的都將范祥投附延佑帝外,其他部將卻都追隨安寧宮死戰,便能知道鎮遠侯楊澗絕非死於自刎這麼簡單,只不過因為種種原因,沒有將他的真正死因公開罷了。」

「那究竟是什麼原因,一定要說鎮遠侯死於自刎?」青年人問道。

「我身在黔陽,又不會神機妙算,哪裡知道這些細枝末節?」青衫客將自己陶碗里的酒喝盡,拿酒壺倒了小半碗酒,便將酒壺推還給青年人,以示他的話也就值小半碗酒。

「金陵水戰激烈,太子楊元渥的座船也差點傾覆,但座船未倒,站在船首觀戰的太子楊元渥卻栽入水裡,遭亂箭攢射,救上來時已經氣絕身亡……」那肥臉商賈看著眾人圍簇過來,越發聲情並茂的講述金陵水戰後續的細節。

「這也是假的。」

青衫客飲過酒,多少覺得應該盡些講解的義務,跟桌對面的小青年說道。

「太子楊元渥已經在金陵登基了,撤往北岸,也必然與安寧宮那位及王公大臣在一起,被保護在船隊的最核心位置。要是船陣一度被岳陽水軍打穿,打得太子楊元渥都落水中箭身亡,那豈不是說安寧宮的水軍早就被打潰了,哪裡還能剩有多少殘兵敗將能逃到北岸去?延佑帝又豈會不乘勝追擊,一舉殲滅安寧宮叛軍?太子楊元渥身體素來不好,依我看啊,多半驚嚇過度,在撤出金陵城之前就已經病逝。安寧宮現在堅稱太子落水中箭身死,不過是要延佑帝擔上弒兄篡位的惡名罷了。你想想看,延佑帝登基之前,說安寧宮弒夫篡位,安寧宮反過來說延佑帝弒兄篡位,是不是就都成了一筆糊塗賬?」

「老丈雖然此時未在金陵,說得卻頗有道理,想必老丈在金陵時,必也不凡吧?」小青年恭敬的問道。

「什麼凡不凡的,我就天地一寄客,湖海一沙鷗而已。」青衫客笑道,將陶碗里剩下的酒一飲而盡,朝小青年拱拱手,以謝贈酒之情,揭起破舊的袍襟,拿起桌角幾本薄書冊子,便要起身離開。

「郭大人真是自謙了。」隔壁拼桌的一名酒客,這時候轉過身來,朝青衫客拱手說道。

郭榮這才看清楚跟幾個腳夫拼桌而坐的人竟然是新任辰中縣令、敘州長史馮繚,沒想到他會坐在自己隔壁桌,微微一怔,眼神不禁往大廳別處搜索過去。

「大人在三樓廂房裡喝酒,看到郭大人在此,便叫馮繚過來請郭大人一起過去飲兩杯酒敘敘舊——馮繚聽這商賈說金陵水戰甚是有趣,忍不住坐下來多聽了片晌。」馮繚笑道。

郭榮不是很喜歡馮繚這個人,也能猜到馮繚定是故意背著他坐在那裡,無非是想觀察他對金陵陷落這事的反應而已,當下只是淡淡地說道:「韓大人能容我寄身黔陽廝混日子,我可不敢再叫他破費酒錢了。」

不管韓謙與攻得金陵繼位登基的楊元溥有什麼矛盾,韓謙既然回到敘州,便是敘州之主,郭榮心知自己乃是安寧宮餘孽,韓謙能夠不殺他已經寬宏大量,他何苦跑到韓謙面前去找不痛快?

「郭大人不會叫馮繚在大人面前交不了差吧?」馮繚臉色微微一沉,他可不是那麼好說話的,淡定的看著郭榮,可不會這樣就放他走。

看有兩名身強體健的彪健漢子,隨著馮繚的臉色變化站起來,郭榮心頭有些氣惱,盯住馮繚問道:「寄人籬下,這酒看來我今天不喝也不行了?」

「然也。」馮繚伸手指樓梯,示意郭榮先行。

無意間想打聽一些趣事的小青年,看到這一幕都有些發愣,不知道青衫客跟隔壁桌這位灰袍青年到底是什麼人物。

郭榮從樓梯登上三樓,發現樓上並沒有其他酒客,數名侍衛守在樓梯口,沒有人聲喧嘩,樓梯口對面的廂房門打開著,似乎正著意在聽樓下的議論,他禁不住想,韓謙得知楊元溥順利攻陷金陵繼位登基的消息,心裡會怎麼想?

郭榮走進廂房,看到韓謙很隨意的坐在角落裡,也是穿著一襲青衫,卻要比他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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