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驚才絕艷,女中豪傑

——載馳載驅,歸唁衛侯

載馳載驅,歸唁衛侯。驅馬悠悠,言至於漕。大夫跋涉,我心則憂。

既不我嘉,不能旋反。視爾不臧,我思不遠。既不我嘉,不能旋濟?

視爾不臧,我思不閟。陟彼阿丘,言采其蝱。女子善懷,亦各有行。許人尤之,眾樨且狂。

我行其野,芃芃其麥。控於大邦,誰因誰極?大夫君子,無我有尤。百爾所思,不如我所之。

——《鄘風·載馳》

(上)

她有母親的傾國容貌,更加才華橫溢;她有娘姨的熱情開朗,卻沒有她的放蕩不檢。在政治眼光方面,她不像她的母親,卻更像她的姨母一樣有眼光,長袖善舞。

春秋時的女人沒有地位,泛化到連具體的名字也沒有,然也不似宋明時期那樣深受禮教束縛,所以當時的女性是不好用一種標準去衡量的。許穆夫人,是一個奇特的女人。她的青史留名,驚才絕艷,不是因為她的美貌,而是因為她的愛國和果敢,在歷史上留下深重的一筆。

她是我國歷史上第一個有史可稽的愛國女詩人,《詩經》里就摘錄了她的三首詩。就算《泉水》和《竹竿》作者存疑,不能確定是她,《載馳》卻明確無誤地被證明了是她的作品:「許穆夫人自傷不能救衛之作。」

如單以作詩的時間而論,她的愛國詩作《載馳》要比屈原的《離騷》早三百幾十年。《國風》里有不少歌詠婦女的詩,也可能有不少為婦女自己所作。但一直到現在,可確認女作者姓名的詩,許穆夫人所賦的《載馳》是唯一的一篇。

她的身世複雜到一言難盡。《列女傳》「卷之三·仁智傳」云:「許穆夫人者,衛懿公之女,許穆公之夫人也。」這個說法其實是有誤的。更多的說法是衛懿公是許穆夫人的哥哥,不過這個說法也不完全對,她的輩份說起來很麻煩。前面我說過齊女宣姜,先受聘於太子伋,乃父宣公悅而妻之,生子壽與朔。壽與伋爭死,便宜了朔這個陰險小人,宣公死了以後,朔登上王位,為衛惠公,奈何這廝很不得人心,所作所為為宗室大臣所不喜,衛國的大臣貴族們擁護和伋一母所生(應該就是衛宣公的庶母,後來收為他老婆的那個夷姜所生)的黔牟即位,朔這傢伙被驅逐出境。後來,朔又藉助齊國的強大國力重登王位,但不久就一命嗚呼了,他的兒子繼位,是為衛懿公。所以如果說衛懿公是許穆夫人的哥哥,這是從許穆夫人的父親(昭伯頑和朔一輩)來論的,如果以許穆夫人的母親是衛懿公的親奶奶這一點來論,衛懿公還要比許穆夫人低一輩,得叫許穆夫人姑姑才對。(瞧這輩份亂的!叫人頭昏眼花。)

許穆夫人出生在衛都朝歌,現在河南省北部。對《封神榜》比較熟的人應該都知道,當年商紂王降香,題淫詩褻瀆女神的靈山女媧宮,紂王與妲己飲酒作樂,將比干開腹挖心的摘星樓,都可以在那裡找到。繼許穆夫人後,朝歌又養育了千古刺客荊軻,曠世奇才鬼谷子,可謂人才濟濟地靈人傑。

許穆夫人自幼在衛都朝歌讀書習文,在城郊騎馬射箭,在淇水邊垂釣蕩舟。很有她姨母文姜的自由潑辣之風。這些事都不是俺們臆測,在她後來嫁到許國懷念當時生活時寫的《竹竿》一詩有所體現。詩云:

藋藋竹竿,以釣於淇。豈不爾思?遠莫致之。泉源在左,淇水在右。女子有行,遠兄弟父母。

淇水在右,泉源在左。巧笑之瑳,佩玉之儺。淇水滺滺,檜楫松舟。駕言出遊,以寫我憂。

譯成白話就是:

釣魚竹竿長又長,兒時垂釣淇水旁。少女時光怎能忘,路遠無法回故鄉。汨汨肥泉於左方,嘩嘩淇水流右方。女大當嫁要出門,遠別了兄弟和爹娘。

淇水潺潺在右方。肥泉汨汨在邊淌。明目浩齒一女郎, 身上環佩響叮噹。淇河水歡快地流淌,駕小舟劃著雙槳。 順水漂流到遠方,消散我胸中的憂傷。

按照詩中描述的景色,許穆夫人當時生活的自然環境還是比現在好得多,如今河南北部也就是衛國所在的地方,土地一片荒涼貧瘠的景象,河也都是經常斷流的季節河、臭水河,淇水(現在的淇縣)附近一點也沒有許穆夫人詩中的優美景象。

不同於一般懵懵懂懂、只知期許愛情的待嫁少女,許穆夫人清醒地知道大國之間的婚姻是政治交易。既然註定了此身要以婚姻幸福來殉國,既然嫁誰都是嫁,那自然要嫁到最合適的國家。她像一個清醒的賭者,要拿自身幸福作為籌碼去為衛國贏得更大的利益。當時許國和齊國都來求婚,許穆夫人想嫁到齊國去,並不是貪慕虛榮,而是有切實的理由。她對衛君說,「許國遙遠弱小,不能支援衛國;齊國是一個強國,而且離衛國又近(衛國在現今河南北部,也就是衛輝市那一帶,許國在河南許昌附近,齊在山東),聯姻以後,衛國有了事情,支援很方便。」如果按照許穆夫人的要求,她的老公就是赫赫有名的春秋五霸之一的齊桓公了(按現代觀點,許穆夫人的母親是齊僖公的女兒,她和齊桓公也是有親緣關係的,不過春秋時期並沒有禁止這種血緣間的婚配),可惜衛君缺乏遠見,最終還是遵循舊約將她嫁到許國。

許穆夫人讓我想起曹雪芹筆下的探春。探春有句話讓我印象深刻:「我但凡是個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業,那時自有我一番道理。偏我是女孩兒家,一句多話也沒有我亂說的。」——才高命蹇,多少哀怨,盡在不言中。

幸好她們都以可能的方式走出去了。然而許穆夫人嫁到許國後,就像探春時刻憂心賈府的命運一樣,無時無刻不惦念著衛國。這種憂慮也是有原因的,她的哥哥衛懿公是歷代昏君中不遑多讓的活寶——著名的養鶴專家,一門心思把鶴伺候得舒舒服服,封了好多鶴娘娘、鶴將軍等等,整天照顧寵物不理朝政,根本不理民間疾苦,搞得朝臣離心離德,百姓們怨聲載道。

許穆夫人不可能不知道她這個哥哥是個活寶,要命的是這活寶還掌握著國家大權。許穆夫人又不是個男的,要是公子,說不定一時怒髮衝冠,發動政變把懿公趕下台,自己當國君,那倒也乾脆的很。她只有在許國憂心如焚。她在《泉水》一詩中寫道:「毖彼泉水,亦流於淇。有懷於衛,靡日不思,孌彼諸姬,聊於之謀。」接著又用兩段詩句回憶了出嫁時經過沫水、干成的情景。最後說:「我思肥泉,茲之永嘆。思須與漕,我心悠悠,駕車出遊,以寫我憂」。

《泉水》和《竹竿》表達的都是出嫁的衛國女子思念故國父母而不能回去,十分苦悶的心情,但細微的意旨又有不同。《竹竿》不過是思慕故國的風景人物,以及當年的游釣之處,而《泉水》這首詩則是直傷衛事,且深切地為歸衛作籌謀,感情和行為上都是更進一層的。

正當她憂心忡忡思念故國的時候,衛國果然不出所料地國破君亡了。蓋因活寶一門心思都放在養鶴上,北狄(當時太行山附近的北方游牧民族)人趁機前來攻打衛國,狄人入侵時,將士都不聽衛懿公的命令,說,你的鶴將軍那麼好,你叫它們去幫你打仗啊,幹嗎要找我們?衛懿公只好答應把鶴都殺了,將士才勉強同意出戰。衛懿公倒是親自臨戰指揮,但甫一交手就被兇悍的北狄人殺死,並被宰了吃得只剩下肝。

《左傳》閔公二年記衛滅後的情況是:「衛之遺民,男女七百有三十人。益之以共、滕之民為五千人,立戴公,以廬於曹。許穆夫人賦《載馳》。」「齊侯使公子無虧帥車三百乘、甲士三千人以戍曹。歸(餽)公乘馬,祭服五乘,牛羊豕雞狗皆三百,與門材。歸夫人魚軒,重錦三十兩。」這說的是衛滅亡後,結集遺民,進行善後並得到齊國援助的情況,這正是許穆夫人賦《載馳》的歷史背景。

衛人立戴公(許穆夫人同父同母的親哥哥)於漕邑。不久戴公也死了,衛人又立文公(也是她的親哥)。得知衛亡,許穆夫人悲痛欲絕,向許穆公提出援助衛國的要求。許國君臣怕得罪狄人,只派了使者到衛國弔唁。一切正應了她當年的預見,許國弱小,不堪依靠。

(下)

得知衛國有難,許穆夫人不能坐視不理,她和自己身邊隨嫁的姬姓姐妹商議,毅然駕車奔衛,共赴國難。可是她膽小的丈夫許穆公怕得罪狄人惹火燒身,不准她去,不惟如此,許君還派了一堆大夫在後面駕車追趕,上演了一出不許老婆回娘家的鬧劇。許穆夫人悲憤欲絕,遂寫下流傳千古的愛國詩篇《載馳》。

詩歌譯成白話大致是這樣的:

馬車疾馳快奔走,回國慰問我衛侯。 策馬疾行路迢迢,行色匆匆到漕邑。

大夫追來阻攔我, 使我哀傷又憂愁。雖然大家不贊成,我也不能轉回程。

看來你們無上策,我怎能拋開衛國人 ?即使你們不贊成,我也不能回許國。看來你們無上策,我思念衛國之心更迫切 !

登上那個高山岡,採集貝母解憂傷。女子從來多憂思,也有道理和主張。許國大夫責難我,既是幼稚又輕狂。

我馬行在郊野上,麥苗蓬勃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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