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三千白髮

齊追城退走後,杜四收起那張帛畫,眼望小店四周,沉思良久,臉現堅毅之色,痛飲下幾口「燒」,竟是一掌化為四,推向小店四角的柱上,煙塵瀰漫中,小店轟然崩塌。

幾人掠出小店外,天色已黑。就著星輝月映,杜四從廢墟殘瓦中拾撿起那雕刻了一半的樹枝,一臉悵然之色,似是略有些不舍。

見到許漠洋與楊霜兒臉上均有不解之色,杜四徐徐對許楊二人道:「許小兄已是明將軍必殺之人,此二人無功而返,卻已泄露了許小兄的形藏,明將軍大兵一會必到,我們這就往笑望山莊去。」見楊霜兒欲言又止,又慈愛地加上一句:「你林叔叔不欲與明將軍的人照面,剛才已傳音與我會在半路上與我們相會。」

許漠洋先見杜四推倒小店,再聽到笑望山莊的名字,百念俱生,剛要說些感激的話,卻被杜四以目止住,像是知道他心意般地說道:「巧拙與我相交幾十年,區區小事許小兄不必過份拘禮。」

許漠洋藉機道:「巧拙大師臨去前吩咐我去笑望山莊找兵甲傳人,想不到竟然在此碰見了前輩。」

杜四不置可否地點點頭:「隨我來吧。」當先往沙漠中行去。許、楊二人對望一眼,只得跟上。

迷茫的月色下,杜四帶著許漠洋與楊霜兒展開身法,在一望無際的大沙漠上朝北疾走,漸漸已深入沙漠的腹地,抬眼望去,已可見得數里外越來越近的一座山脈起伏的輪廓。

許漠洋見杜四一路上不發一語,料想他必是心傷好友巧拙大師的身死,雖是心中有百般疑問,也不敢出口相詢。

沙漠中的夜晚沒有白日毒辣的陽光,氣溫也驟然降了下來,只是地面黃沙仍是炙熱,將積存於地底的雨水蒸騰起一股暑氣,令人煩悶難耐。三人行了幾里,楊霜兒雖為女流,但身出名門,從小武功基礎扎得堅實,倒也不覺什麼。而許漠洋被暑氣一蒸,只覺心悶欲嘔,渾身舊傷隱隱發作,咬牙強忍,終不免慢了下來。

杜四雖是不望二人一眼,卻似有所感應,放慢了身形,落在許漠洋旁邊,一隻手輕輕扶住他的肩頭,稍做提攜。許漠洋心中感激,偷眼望去,但見杜四瀏目前路,一臉堅忍。此時那還有半分初見時衰老佝僂的形態。適才見杜四一掌將安身立命幾年的小店擊毀,毫不拖泥帶水,做事決斷果敢,知道此人必是不凡,從前應也是叱吒江湖的人物,巧拙大師既然讓自己找他,卻不知下一步應該如何?

再走了一會,杜四見許漠洋氣息急促,知他傷重難支,停下腳步待其回氣。自己卻是蹲在一個小沙丘上,仰望夜空若有所思。楊霜兒雖是從小嬌寵慣了,卻也知情識趣,默默立於二人身旁,亦是不發一語。

許漠洋緩緩調勻呼吸,百般疑團卻不知從何問起。憶起與巧拙大師相處七年來的種種時光,不由黯然神傷。幾次想開聲說話,一時心中百感交集卻是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倒是杜四先開了口:「許小兄可曾聽說過幹將莫邪的故事嗎?」

許漠洋稍稍呆了一下,他雖是自小生於塞外,卻是漢族血統,對中原文化頗多研讀,自然知道幹將莫邪為楚王煉劍的故事,只是對這個時刻杜四提起此事卻有些不解。但知道對方是武林前輩,言語間必是大有深意,當下恭謹稱是。

杜四點點頭:「幹將莫邪夫婦為楚王作劍,三年方成,劍分雌雄。幹將知楚王必不放自己回山再鑄良劍,赴宮前已知必死,好在莫邪已有身孕,於是幹將只獻一劍於楚王,留言莫邪囑其子報仇……」杜四厚實的聲音在空曠的沙漠中就像是從洪荒深處傳來,緩緩講述著千年前的一段舊事。

雖然許漠洋與楊霜兒都知道這段千古傳奇式的典故,但面對著一望無涯的曠漠荒原,此時此景下重新聽來,不由心血澎湃,別有一番感悟。

楊霜兒忍不住接著道:「楚王后來果然殺了幹將,但莫邪之子名為赤,長大後想行刺楚王卻苦於沒有機會,後來有個人說可以幫他報仇,但卻需要他的頭,於是赤就毫不猶豫地拔劍自刎了。那個人果然獻頭於楚王,獲得了楚王的信任,然後讓楚王以湯鑊煮赤之頭,稱其不備割下了楚王的腦袋,自己也自刎了……」

杜四再道:「而且三人的首級都掉在鍋中,全煮得稀爛,再不可辨。楚臣只好分以葬之。血仇終於得報,但那份以死赴義的豪情壯烈卻傳誦世間,後人聞之無不扼腕嘆息……」

許漠洋心有所思,忍不住長嘆了一聲。他不虞讓別人看出自己空負報仇之志,悵然道:「幹將莫邪千古神器,誰料想其間卻有如此血淚之篇!」

楊霜兒想得卻是另外的事:「是啊,幹將一死,其子也以身赴難,那鑄劍之術只怕也失傳了。」

杜四大笑:「小侄女錯了,赤雖為父報仇自刎,卻尚留有一子,交與莫邪撫養成人。莫邪眼見丈夫兒子皆因制劍而遭橫禍,不想再傳鑄劍之術於後人,改傳鑄甲之術。卻不料赤還留下了一本鑄劍之書,其後人便兵甲共鑄,那就是我兵甲派的開山祖師雲歧子!」

許漠洋與楊霜兒恍然大悟,原來杜四是藉此對二人講說兵甲派的由來,兵甲傳人日夜浸淫兵甲之中,對兵器的熟悉遠非他人所能比擬。怪不得齊追城的炙雷劍雖是奇門兵刃,一旦碰上了杜四這樣的兵器祖師,短短一瞬間便分解成了一堆碎片。

楊霜兒垂頭思索,低聲道:「我曾聽父親談及過兵甲派。他說這是江北流馬河邊一個相當神秘的門派,每代只有兩個傳人,一人煉兵一人鑄甲,每個門人一生最多只煉三件神器,但所鑄之物無不為名動一時的神兵寶甲。」

杜四仰天長嘆:「其實也不盡然,真正的神兵寶甲一生若能鑄成一件便已是本派門徒最大的自豪了。何況若是無有戰事,甲胄全然無用,是以兵甲派亦終分為兩派,一派全意鑄兵一派儘力鑄甲,數代來紛爭不下,弄得本門式微。我當初也就為了一塊崑崙千年神鐵與師弟斗千金爭一時意氣,這才遠赴塞外,尋找煉甲之神器。唉,良匠易得,神品難求,想我兵甲派已有近十代未能煉成一件真正的神兵了……」他的聲音越來越低,想是為了師門沒落而黯然神傷。

許漠洋與楊霜兒這才明白兵甲派中竟有這許多的枝節,聽杜四的口氣其必是屬於鑄甲一派。而要製成神兵寶甲自然首先需要的是上好的材料,就若玉匠要雕琢傳世名器亦先要有了一塊質地無暇的美玉,而杜四所說的千年神鐵既屬鐵類,自是不適合鑄成甲胄,難怪他爭不過一意煉兵器的師弟。

許漠洋眼見杜四眉頭緊鎖,想勸勸這個老人,卻又不知從何說起,心中忽有明悟,脫口而出:「其實鑄兵甲亦同天下許多事理,因材施行方為最善。若是不顧物品的屬類而強意雕琢,只怕過猶不及,反為不美。」

杜四眼中精光一閃,訝然望向許漠洋:「你能說出這道理,可見亦算得了巧拙大師的不少真傳。」

楊霜兒少女心性,說話毫無顧忌:「管它是鑄兵還是鑄甲,杜伯伯最好能找到些好材料偏偏鑄成一件千古難遇的兵器,氣死那個什麼斗千金……」忽想到那個斗千金是杜四的師弟,算起來畢竟亦是自己的長輩,這般直呼其名大是不敬,不由吐吐舌頭。

杜四卻是毫不在意楊霜兒話中的越禮,便像是呆住了一般回思著什麼,長嘆一聲,眼中老淚橫流:「巧拙啊巧拙,我我必不負你的苦心!」

許漠洋與楊霜兒對望一眼,心中都不由自主想到那一把畫帛上充滿殺氣的弓!

杜四再度長嘆一聲:「巧拙與我二十年前相識,結為生死知交。九年前他終與昊空門棄徒明將軍決裂,遠走天涯,我都幾乎不知其蹤跡。六年前他卻找到了我,說是已隱隱有了對付將軍的計畫,他一生少有相求於人,卻是要我守在此處,等待一個拿著他信物的人……」

許漠洋大訝:「莫非六年前巧拙大師就已知道我會來找你么?」心頭突然湧起一種荒謬的念頭,好象命運的發生雖然並不受人控制,巧拙卻清楚地知道下一步會發生什麼,一時茫然若失,再也說不下去。

杜四望著許漠洋:「從你一進我的店門,我就認出了巧拙的那柄拂塵,只是事起匆忙,不得不慎重從事。想不到六年前與巧拙一別,言猶在耳,卻已是天人永訣……」言罷不勝唏噓。

楊霜兒大感興趣:「杜伯伯你是說巧拙大師竟可以預知幾年後的事嗎?」

杜四神情不置可否:「我雖對《天命寶典》一無所知,可其既為昊空門二大神功之一,當中的奧妙精微之處遠非他人所能想像,或許其中的奇功妙術便可達此境地。」

楊霜兒不解道:「天命難測,真要洞悉天機又是談何容易?」

「不然。」杜四執意道:「巧拙一生窮究玄機,其行事自難為我等凡夫俗子所能測度。」

許漠洋這才略微有些明白事情的來龍去脈,難怪沙漠邊緣會有這麼一家奇怪的酒店。杜四為友承諾在此荒漠孤嶺中獨守六年,閑暇時想必就只有以刀刻枝,聊以解悶,不由對身邊這位貌似兇惡實則善良守信的老人肅然起敬。

楊霜兒又問道:「巧拙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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