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水龍吟

——斷崖千丈孤松,掛冠更在松高處。平生袖手,故應休矣,功名良苦。

刀王擎天而立,弓步前沖,雙手握刀下劈……

他的面容如經了千年的風霜,在星輝的照耀下,在月夜的掩映下,泛出一種古拙的青白色,手腕上脈絡盡顯,青筋迭露,就如一尊化石雕像般屹立在山崖邊,狀若天神,威武雄奇,不可一世!

而他手上的不老刃凌厲的去勢,卻正是劈向葉風的頭頂!

不老刃在觸到葉風頭頂的那一瞬間停住了,葉風的束髮金簪被沛然無匹的刀氣劈為兩半,尚被刀勢緊緊壓逼在頭頂上;還未完全化去的刀氣吹得葉風已散開的頭髮向後披灑著、飛舞著,盪在漫天星辰下,映在霹靂刀光中。

更可怖的是刀王雖是靜止不動,但那一股滂然而下的重壓之勢,卻幾乎象是要把葉風深深地釘入地下。

葉風一臉死灰,頭痛若裂,這一生從未有過一刻是如此地接近死神。

刀王雖是及時收刀,但那挾勢而來的刀意已然劈中了他,若不是頭上的金簪化去大半刀氣,只怕他再也不會看到這茫茫星光。

「我……敗了!」葉風喃喃道,直承失利的沮喪令他萬分痛苦,出道以來從未敗過的碎空刀終於敗了,而且敗得如此之慘。

就在這短短的幾天中,葉風先是在五劍山莊的後花園中受挫於那個神秘人,已然在他心中留下了深深的陰影。而此時再敗於刀王之手,一貫堅定的信心在頃刻間土崩瓦解,再也無法恢複過來。

刀王深吸一口氣,收刀,靜立不動。

葉風頭上的兩半金簪失去了不老刃的壓力,叮然落地。

葉風獃獃地看著刀王雄偉的身姿,腦中一片空白。

什麼報仇大計,什麼笑傲江湖,什麼鮮衣怒馬,什麼意氣揚揚。所有的美麗不過是一場人生的鬧劇,只要適才那一刀再多劈下半分,只要那一刀再少留些余勁,他就再也看不到滿天繁星,紅塵萬相……

好一招「尋歡」!

或許,人生不過就只是那一場不問結果的尋歡,歡倒盡頭,仍是遍尋不至!

隔了良久,刀王輕輕問道:「何為性情?」

葉風茫然抬頭,見刀王一臉蕭索,毫無半分得意之情,目光如一支刺透他心臟的長箭般瞬亦不瞬地釘著他,驀然間便是渾身一震。

少年時的艱辛悲苦與理想豪情在剎那重新回歸,他已不是碎空刀葉風,他只不過仍是那個身懷血仇、用鏗鏘宣洩喘息、用囂張毀滅狂熱的慘淡少年……

「何為性情?!」葉風眼中射出痛苦的神色,大聲嘶叫著:「我管他什麼是性情、什麼是名利。我不要看別人的臉色做人,我不要我的親人在我面前死去而無能為力,我不要整日在荒漠上東躲西藏像一條狗,我不要一面用小刀在腿上刻著『報仇』一面痛罵自己的無用。我要做一個用刀說話的人,我要一個公道的世界,我要那些對我毀家滅族的人付出應該的代價……」

葉風雙腳一軟,半跪在地上,頭上大滴大滴的汗珠在近於瘋狂的崩潰中迸泄而出,墜入黑黃的土地中。

他二十年來苦修武功,經過了那麼多旁人無法想像無法體會的艱辛磨難,支持他的唯一信念就是報仇!

而直到此刻,他才知道自己一向引以為傲的武功在真正的高手面前亦是如此脆弱、不堪一擊!

而他真正的敵人、真正的仇人的武功更是無法望其項背!

刀王那一刀不但擊碎了他的鬥志,亦擊碎了他的身心!

祝嫣紅再也忍不住奪眶而出的淚水……

那一刻,她彷彿親身感受到了葉風心中深不見底噴薄欲出的痛楚,曾經那麼爽朗泰然的笑聲已如過眼雲煙般再不可聞,那麼堅定固執的信心在此時徹底崩決……

剎那間她忘了如今生死未卜的丈夫雷怒,忘了一直在心中隱隱牽掛的兒子小雷,忘了曾是暗暗妒忌著的「笑容淺淺身影纖纖」的沈大小姐,忘了自己臉上那一道只怕永難痊癒的血淋淋的傷口,忘了日後應該何去何從……

可她還是記得初見他時滿堂沉鬱中唯一明亮的笑容,還是記得他伏下身軀將灶底的火徐徐吹燃的瀟洒英姿,還是記得他見到無名的刀下自己一臉血污時充滿著忘形與怯然的關切,還是記得擊退歷輕笙時他手腕上蜿蜒流下的赤紅……

這一刻,就在葉風從生死線上掙扎而出的這一刻,就在葉風流著眼淚滿面死灰、幾無餘勇面對人生的這一刻,祝嫣紅終於知道了自己是多麼在乎這個像個孩子一樣哭泣著的男人,她的心在為他而疼、為他而裂、為他而熬煎。

如果可以,她願意為他去承受那雖未奪去他的生命卻奪去了他所有鬥志的一刀……

只要,只要他還能笑得那麼燦爛,那麼明亮,就像初見他那一日絢然的陽光!

這一刻,她就知道,她愛上了他,在他承受一生中最大的失敗時!

刀王仰天長嘆:「仇恨啊!是不是非要以血泄憤才能完成?」

葉風猛然抬頭,目光如火一般燃燒去殘留的淚痕:「你不是我,我的仇恨只有用血才能清洗!」

刀王冷笑:「你也不是我,不然你現在不會這般窩囊,跪在地上等死!」

葉風眼中魔意漸盛:「我終有一天會擊敗你,擊敗我所有的敵人!」

刀王一把將葉風從地上提起來,一字一句地道:「要想擊倒敵人,先要自己站直了!」

葉風再是痙攣般的一顫,刀王的話如醍醐灌頂般令他如夢初醒。

葉風緩緩站直身體,一指一指地扳開刀王抓在他衣襟上的大手,眼中迸出火光:「我能站起來,用我自己的力量!」

刀王長笑,一指崖邊:「你看,這些草木縱然經過風吹雨打,縱然經過幾百代的榮枯,最後總會留有一片迎風挺立!」

葉風循著刀王的手勢看去,長吸了一口氣,漸漸恢複平常。

他能忍,他已經忍了二十年,他還可以繼續苦練二十年,直到他的刀再斬下仇人的頭顱……

刀王道:「你可知道老夫剛才為何要拼盡全力,不顧損耗真元亦必要讓你敗這一場?」

葉風訝然抬頭,卻見刀王似是驟然老了好幾歲,才知道這一戰刀王亦是勝得絕不輕鬆。

刀王緩緩道:「老夫不過是要你知道,既然敗過一次,便再無所懼!」

敗過一次,再無所懼!

當你履險若夷地走過了嵯峨長崖,當你搖搖欲墜地經歷了險死還生。當你將擊倒自己的重挫踩踏在腳下、重新站立起來的時候,你還有什麼值得畏懼?!

所以,才有了卧薪而嘗膽。

所以,才有了置死而後生!

直到此時,葉風才終於明白了刀王對自己的一片苦心!

刀王似是陷入深思,長長嘆了一聲:「老夫似你這般年紀時,亦是不知天高地厚。以為一刀在手,馳騁江湖,快意恩仇,直到遇上了他,才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武學之道,浩瀚無盡,縱然窮一世之心力,亦未必能一窺至境……」

葉風沉聲問道:「他是誰?!」

刀王眼中掠過一絲複雜的神情:「除了天下第一高手明宗越明將軍,還能有誰讓老夫嘆服至此!」

葉風心頭一緊:「前輩方才說此次出山是應人之邀,是他嗎?」

刀王道:「是水知寒傳他之命。」

葉風冷哼一聲:「明將軍本可直接找上我,何必要讓刀王出山。」

「你錯了!」刀王長嘆道:「老夫這一生快意恩仇,卻只欠過他一個人情。他亦知道若是不找個機會讓我回報,老夫必是耿耿於懷,郁志難解,只怕還會影響日後在武道上的修為。」

葉風冷笑:「前輩似是對明將軍毫無敵意?」

刀王正容道:「他是老夫這一生最感激的一個敵人!」

葉風訝道:「敵人也可以感激嗎?」

刀王道:「武學之荊途,不破不立,若不是有個如此強橫的大敵,老夫亦創不出這忘心七式了。」

葉風心中有所感應,想法脫口而出:「不錯,要不是有此強仇,我亦不會練就今天的武功。」

刀王大笑:「葉小弟是否想在武道上再進一步?」

葉風剛才話一出口,已是有了一絲悔意,聞言不答,只是緩緩點頭。

刀王笑容突收,一指祝嫣紅,對著葉風問道:「你喜歡她嗎?」

葉風心神狂震,何曾想過刀王於此時石破天驚般問出這樣的問題。不由側頭看向祝嫣紅,但見她嬌艷容顏上閃過一絲猝不及防的慌亂,垂首不語,頰側尚掛著殘存的淚漬……

刀王似是毫無留意到兩人的驚慌與尷尬,再問向祝嫣紅:「祝姑娘,你是否喜歡葉小弟呢?」

祝嫣紅身軀微微發抖,驀然抬起頭來,眼中表露出一種異樣的堅決,冷靜的聲音在空中娓娓飄散:「嫣紅適才見到葉公子遇險,心神激蕩難抑,在那一刻嫣紅就突然明白了一切。老人家既然發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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