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錦纏道

——聽鳩啼幾聲,耳邊相促。勸路旁、立馬莫踟躇,嬌羞只恐人偷目。

「你受傷了?」

「不要緊,若不是我故意露出破綻引歷輕笙放手出擊,怎能輕易擊退他。」

「原來你是故意呀,剛才可嚇死我了。」

「歷輕笙總是太相信揪神哭與照魂大法這類惑人耳目之術,若是全憑真實武功,我決不會勝得如此容易。」

「呵呵,你剛才裝得真像,我真是以為你被他迷住了。」

「哈哈,我那一刀足令歷老鬼五天之內不能動手,這個教訓夠他受了。」

「現在再沒有其它敵人了嗎?」

「水知寒終料不到我會反向而行,應該是沒有埋伏了。」

「那……」

「怎麼?」

「我……自己可以走。」

「夫人莫怪,我們尚未脫臉,敵人隨時有可能追上我們……」

「我……知道。」

雨依然在下。

初秋的雨,總是那麼寒涼。

二人的衣衫都被淋得透濕,葉風倒還罷了,祝嫣紅卻覺得經受不起,不免打起了寒戰。

葉風立生感應,當下運功於背,助祝嫣紅驅寒。

祝嫣紅本是衣衫盡濕,緊貼於身,伏在葉風背上本已大是羞慚,這時但覺得一股熱力從葉風背上傳來,加之合著這個男子渾身剛強濃重的氣息,更是芳心大亂,一時又想掙紮下地又是難以自禁地想擁緊這處溫暖,不由滿面通紅,情難自控。

葉風卻是渾然不覺,仍是大步前行。

「我們去什麼地方?」

「安全的地方。」

「什麼地方才安全?」

「穹隆山、忘心峰。」

「刀王?!」

「不錯。」

「刀王不是想殺你嗎?」

「他只是想看我的刀罷了。」

「可是……」

「就算他殺了我,我也可以保證他一定會護著夫人的。」

「……」

「你為何不問我為什麼?」

「那是你們男人的事。」

「哈哈,你這麼相信刀王嗎?」

「不,我只是相信你!」

「!」葉風心頭微微一顫,一時胸口五味翻騰,酸甜相間。

祝嫣紅努力想找些話語來說,卻亦不知道說什麼好。

回想與葉風認識的這段日子,這個男子從一開始便以他坦率的真誠與強大的自信給了她好感,亦給了她一份毫無保留的信任。

自從那日在灶邊引炊,一份微妙而不可言說的感覺就悄悄瀰漫在二人中間,有些揖手作謝的客套,亦有相視一笑的靈犀;有些河漢迢迢的距離,亦有僅隔一線的默契。

那是任何人也不能給她的一種感受,即便是丈夫雷怒,縱然有當年的揚揚意氣,縱然有床第間的款語溫柔,亦讓她覺得離自己很遠、很遠。

看到葉風那道尚在滴血的傷口,再循上望向他袖口間露出的纖長手腕,足像一首瘦瘦的詩、澀澀的畫,如濃墨焦涸後的筆意隱顯出那份分明的脈絡,不知怎地,祝嫣紅的心中就是輕輕輕輕的一痛。

儘管他總是那麼意態豪邁,神采飛揚,可有時,她就覺得他仍是一個孩子,一個藏著滿心凄苦卻還是在臉上努力裝出倔強的孩子。

每當她從他堅固的外表下讀出一抹脆弱的惺松,就像是在一掛滿是粒金碎玉的項圈上突看到了一道嵌合過的裂痕,那麼憾然,那麼疼惜,讓她總想攬他入懷,容他安眠。

她在驚覺自己的越步,卻依然有種暗暗偷歡的愉悅。

她在心頭微微太息,湧起一片惆悵,就像是知道自己正在陷入一場終成幻滅的繁華,卻寧可盼望在那場不得不醒卻寧願永不清醒的幻夢中為之失魂、為之惘然……

如果有那一條只走一次的長街,掠起的是千姿夢影,你會不會為之撤足?

如果有那一回只燃一次的明燭,驚起的是百般情懷,你會不會為之吹燈?

雨漸轉細,輕輕飄灑在道邊草叢林間,忽而沙沙,忽而瀝瀝。

葉風此時心中一片平和,從容行步。

他在想,若是這一路永也走不完,若是就能負著她沿著這條似是永見不到盡頭的路上緩緩行去,管它周圍樹深草長,管它旁邊車騎涌流,就這麼一步步地踏破榮辱福禍,是不是就可以更洒脫?

是不是就可以更從容?!

穹隆山地處蘇州城西南六十里外,緊靠太湖。

而出了蘇州城界後,葉風卻轉而向北。祝嫣紅提醒他是否走錯了路,葉風卻是笑而不答。

眼見將要行入一個小鎮,葉風將祝嫣紅放下:「今日且先住在客棧中,休息半日,明天我們再繼續趕路。」

祝嫣紅默默點頭,雖然在心中奇怪他的行為,卻什麼也沒有問。自己衣衫盡濕,大是不雅,更何況一夜未眠,也需要住店休息。

此刻方是黎明時分,小鎮上的店鋪人家卻也起得甚早,當下尋得一家客棧,要了一間上房。

眼見安頓好祝嫣紅後,葉風道:「夫人不用著急,我先去蘇州城內探問一下雷大哥的消息,個把時辰後便會回來。」

祝嫣紅本想打趣問他是否也在擔心沈千千的下落,可不知是念到雷怒的生死未卜,還是另有什麼原因,終於一句話也未問出來。只是獃獃望著葉風露出略顯澀意的一笑,揚長而去。

葉風走了。

祝嫣紅卻在床上輾轉反側,怎麼也睡不著。

臉上的傷口在火辣辣的疼痛,就像是一條長滿尖爪的多足小蟲從面上踽踽爬過。

她翻身下床,拿過一面銅鏡,那道醜陋的傷疤立刻就映入她的眼中,已然結痂的傷口外散布著暗紅的血絲,就如什麼昆蟲的觸鬚;翻露出的肌肉撕咧著,就像一張獰笑著的嘴唇,惡毒而邪異……

她驚叫一聲,用手撫住臉上的傷口,全身止不住地顫抖起來。

那條醜惡的刀痕,打碎了浪漫中的清秋,掐滅了夜空里的星火,凋殘了月露下的朝衣。

當他給自己點穴治傷的時候,他的手是不是也因此而顫抖,當他見到自己這個樣子時,他的心中會不會有嫌惡的念頭?

她嘆口氣,放下捂在臉上的手,她或妍或丑,原本亦是與他無關。

她想到了命懸一線的丈夫,想到了呀呀學語的兒子,想到了白髮蒼然的老父,想到了自己這半生無端的華年。

從小到大,從青衫韶齡到及釵華婦,總是有人倚寵著她,呵護著她,依順著她,奉媚著她,可不知為什麼,她就是不快樂……

無論是書香門第的家世,名士大儒的慈父,紛揚意氣的夫君,膝下頑皮的愛子,總是不能讓她由衷的快樂,人生中總是缺少那麼一線可以笑傲的激情,就如面對滿桌華宴,總是差了那麼一杯緩緩暖入喉間的美酒。

葉風呢?

他亦不能讓她快樂,但她總以為他可以牽引她踏入快樂,去一個全新的世界裡感應著內心的擾動。

見到他的時候,她就知道這個軒昂的男子可以是第一個投入她心湖的石子,也許一沉而沒,也許微瀾不驚,可再怎麼樣,她亦願意用他的衝擊來敲碎自己這二十餘年來的古井不波。

她獃獃地想:自己定然是個自私的女人,輕蔑著榮華富貴,淡泊著世態炎涼,而偏偏要去找那一記震蕩殿堂的暮鼓晨鐘,為的到底是不是就那一份徹悟?

從來沒有人告訴她,她亦從來不曾對人說過這份心事。

在男人的眼中,在丈夫的眼中,她應該知足,應該幸福,可她偏偏就知道,她一點也不知足,一點也不幸福!

或許,人生都不過是一場尋歡,風煙交鎖於一刻,扣響的不過是那微弱的一絲火星。

一隻蜘蛛從天花板上掛下,耀武揚威般停在半空,忽又像受了什麼驚擾,迅快地沿著蛛絲往上攀去……

祝嫣紅的心情灌鉛般沉重,她的生活是不是就像那隻蜘蛛般,一旦離開了蛛網,便只會在風雨里飄搖,稍稍一種驚擾便會讓她再度收回那踏出的一步……

「打酒來!」她驚詫地發現這句話是從自己的口中說出的。

她從來是一個淑女,而這一刻,在這影投木牆、心事隔窗的小店中,在丈夫生死未卜、前路混沌不清的時候,她突然就想醉一次,想把那嗆人的液體灌入愁腸,任那薰然的愜意解開心底的糾結。

房門應聲而開,一人笑吟吟端杯而入:「一杯相屬君當歌!如此良辰,夫人肯與在下把酒言歡,自是無有不遵。」

來人一身客棧小二的打扮,一臉陰沉木訥,正是曾化名欠三分的將軍府中的無名指——無名!

祝嫣紅大驚,滿腹心事一掃而空,退後幾步:「你……」

無名嘿嘿淫笑:「這一路來夫人與葉風肌膚相接,郎情妾意好不風流。可惜了葉風這個不解風情的獃子,留下夫人一人情火中燒,我只好來幫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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