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枰爭天下

這日從清晨奕至午間,小弦已是三度逼和愚大師。

第四局愚大師空占子力優勢,偏偏被小弦不斷以閑著求和兌子,弄得縛手縛腳,終又是一局和棋。他雖是老彌心性,卻也不免因棋生怨,一甩不甚合身的大袖將棋盤拂亂,氣鼓鼓地道:「似你這般下棋有何趣味?難道你就一心只想和棋?太沒有出息了吧?」

小弦笑嘻嘻地重擺戰場:「奕天訣的最高境界應該是不戰屈人,這隻說明你還學的不到家。」

愚大師一想也是道理,心中大生感悟:小弦這孩子雖是不通武功,但從小修習《天命寶典》慧心獨具,對這奕天訣卻比自己還掌握得精深,假以時日,必是了不得的人物。

想到此處愚大師心中驀然一涼:他師出英雄冢一生保持童子之身,自然非常羨慕他人的天倫之樂。這些天與小弦相處得十分快樂,不知不覺間簡直就當他是自己的親孫兒,卻渾忘了他正是苦慧大師預見的「煞星」……要知爭霸天下身懷絕世武功固然最好,但卻未必非此不可。莫不是自己鬼使神差地果然打造出了一個少主的對頭?難道自己也應該如景成像一般被迫毀了他?

愚大師一念至此,冷汗涔涔而下……

正思咐間,忽聽山中傳來一聲長嘯。其音清越悠長,在山谷間蕩然不絕,足有一柱香的時間亦不停歇,就似發嘯之人不需要開口換氣一般,顯見懷有絕世武功。

小弦心中一動,面上泛起喜色:「必是林叔叔來接我了……」又連忙掩住口。愚大師聲明要他陪著老死這荒山中,如何肯讓林青帶自己走。而這些日子小弦整天只顧著下棋玩樂,稍有空遐又忙著去看《天命寶典》,卻從未想過若是林青來接自己會是什麼樣的情形。從小父親許漠洋就告訴他江湖險惡,想到自己身無武功怕是難以在江湖上立足,倒還不如就這般在荒山中了此一生,可內心深處卻又總覺得有那麼一絲不甘……

小弦心中百轉千徊,又想跟著林青走,又覺得捨不得愚大師,更怕林青與愚大師鬧僵,一時連自己也不知道應該如何抉擇,一生之中,倒難得有這一刻的猶豫不決。

愚大師卻是臉色微微一變,喃喃道:「終於來了。」

話音才落,洞外又響起數人的腳步聲,一人恭聲道:「點睛閣弟子景成像恭請物師伯開關出山,率四大家族二十行道弟子迎戰御泠堂。」卻是點睛閣主景成像的聲音。

那嘯聲驟然而止,一個聲音傳入眾人耳中:「好極好極,原來物由蕭物老爺子尚在人世。晚輩自幼聽聞六十年前慘烈一戰,只恨生不逢時,無緣一睹風采。今日可續舊時心愿,實是不勝欣然。」他口說欣然,卻全無半分欣然之意,反是透出一股漠然生冷的怨毒,和著山谷間尚迴響不停的嘯聲,更增一種妖異的氣氛。

小弦這才知道來人非是暗器王林青,而是御泠堂的高手。這個聲音于謙然平和中隱露鋒芒,說話之人似是頗年青。

但這個聲音卻是極不尋常,就如喉間含著什麼東西使舌尖頂住上鍔般帶著濃重的鼻音,又如一個人短了半截舌頭般捲動不靈,聽起來有種抑揚頓挫的怪異感;但偏偏他每個字又說得清清楚楚、爽脆利落,字與字之間的空隙如同經過計算般不多不少,使得每一個音節都像鼓點般均勻而鈍重地敲在小弦的心頭。令他剎時如墜夢厴,彷彿又回到在那日困龍山莊中乍聽到寧徊的哨音,重又泛起滅絕神術在體內引發的感覺。

愚大師淡然一曬:「從今起這世上便只有愚大師,再也休提物由蕭這個名字。」

那人的語調似遠似近飄忽難定,聽得小弦心內極不舒服,煩悶欲嘔,直聽到愚大師雄渾的聲音,方驀然從回想中驚醒。他這才知道愚大師的真名叫做物由蕭,而許漠洋給他講過那老頑童物由心的事情,如此算來物由心竟還是英雄冢的上一輩高手。

「原來如此!」那個怪異的聲音不帶一絲感情冷冰冰地道:「晚輩先要恭喜前輩已跳出五行、得脫凡塵。既然連俗世的名字都忘了,想必這次賭約亦會是置身事外了?」

愚大師朗朗大笑:「出世又如何?入世又如何?拭去蒙塵心境,便知二者原無分別。」

來人裝模作樣地失聲驚呼:「大師前輩高人,若是一意與晚輩為難,豈不讓晚輩有負堂主重望?」

愚大師眼中精光一閃:「紅塵紫陌、碧葉青霜,你是哪一位?」

來人謙笑道:「前輩法眼如炬,晚輩青霜令使,暫攝副堂主之位。」

愚大師眉頭一皺,御泠堂堂下有炎日、火雲、焱雷三旗,分設紅塵、紫陌、碧葉三使,另有一人專職掌管御泠堂中聖物青霜令,便被喚做青霜令使,身份僅次於堂主。那青霜令上據說刻有十七句武學秘訣,卻從無人能參詳得透。但三百多年前御泠堂的青霜令使暴斃西域,青霜令便下落不明,自此後青霜令使有名無實、虛席以待,而此次來人既然口稱是青霜令使,還代堂主出戰,只怕這青霜令已然找了回來也未可知。

要知這場賭約事關重大,歷屆賭戰皆是御泠堂主親自率眾而來,二百多年來御泠堂連敗四場,自是千方百計要贏得這與四大家族六十年一度的賭戰。可如今連堂主都不親自出戰,實是有些蹊蹺……

想到這裡,愚大師沉聲道:「御泠堂只派出青霜令使,如此託大,莫非有把握勝得今日的賭約么?」

青霜令使仍不現身,似遠似近的聲音悠悠傳來:「我本欲請堂主親來,堂主卻道:『四大家族這些年人材凋零,無人可堪大任,倒不若讓你有機會多經些江湖歷煉,日後也好重振我御泠堂的聲威』……」

「昔日四大家族與御泠堂在天后面前共立賭約,一方敗北六十年間絕不插手江湖諸事。」愚大師冷笑:「老夫卻聽說不久前貴堂炎日旗紅塵使已將擒天堡鬧了一個天翻地覆,已是大違雙方的約定。如今連御泠堂主都不親自出戰,看來已是打定主意棄信毀諾了吧……」

青霜令使故作驚奇:「前輩既然閉關多年,如何又知道這些事情?」

愚大師低哼一聲:「御泠堂自以為能封住天下人的嘴么?」

青霜令使仍是不急不忙:「前輩千萬莫信這些江湖流言。焉知不是有人故意冒充紅塵使想出此計策嫁禍御泠堂?」

景成像的聲音從洞外傳來:「以御泠堂含毗必報趕盡殺絕的手段,誰敢冒充紅塵使?」

「景兄此言差矣。紅塵使明明好端端留守堂中,你卻非要說他大鬧擒天堡,不知可有人證與物證?」青霜令使輕吁一口氣,悠悠道:「或是你四大家族自知賭戰勝望不大,索性先挑起爭執,日後也好有毀諾棄約的借口。若說含毗必報確是御泠堂的一貫風格,但這趕盡殺絕四個字么,怕才是景兄目前的心思吧……」他雖是信口雌黃,但這般強辨卻也頗合情理,景成像忠厚之士,更不願與對手徒爭口舌之利,一時也想不出應該如何反駁,只得不語。

愚大師心頭暗驚,這個青霜令使反應快捷,能言善辨,於閑談言笑中暗露鋒芒,當是一大勁敵。口中嘲然道:「看你巧舌如簧,卻不知有幾分把握勝得這一戰?」

「那要看前輩是否顧惜聲名了。」青霜令使嘿嘿一笑:「若是前輩以大欺小,晚輩原先的八九分把握便只剩五六分了……」

愚大師冷然道:「以御冷堂的情報怎會不知老夫尚在人世?經這二百餘年的一挫再挫,卻不知御泠堂還剩下些什麼本事?」

青霜令使怪聲怪氣地笑道:「隔一會前輩自然會知道御泠堂的本事。」

小弦再也受不了這青霜令使的陰陽怪氣,忍不住對愚大師叫道:「爺爺不要低估了他們,御泠堂至少還有一樣本事:大言不慚。」

青霜令使口中嘖嘖有聲:「四大家族果然能人輩出,這等場面也輪得到小孩子說話。」

小弦不忿:「你在愚大師面前不也是個小孩子?」

愚大師哈哈大笑:「正是正是。」拍拍小弦的頭以示讚許。

青霜令使也不動怒:「既然如此,便請前輩袖手旁觀,讓我等與景兄放手一博,免得讓世人說四大家族以大欺小。」看來他說到底就想激得愚大師不出手。

「老夫才不與你這後輩許多廢話。」愚大師咄然大喝:「除魔衛道乃我輩本色,自是當仁不讓擔起一肩道義,豈能讓爾等陰謀得逞。」又對洞外揚聲道:「成像進來吧,老夫閉關五十年等得便是這一天,定會擔當起本門重任,與御泠堂奮力一博!」

二十餘人魚貫而入,領頭一人正是點睛閣主景成像。他顯是早知小弦的下落,雖見小弦與愚大師坐在石桌旁對奕,面上卻絲毫不見動容,只是有一線幾不可察的疚色從他眼中一閃而過,隨即長揖到地:「點睛閣十七代閣主景成像見過物師伯。」

小弦細細看去,除了領頭的景成像,四大家族一共還來了二十人。花嗅香、水柔梳、物天成、莫斂鋒等人均在其中,其餘想來俱是行道大會中挑選出的精英弟子,有幾名纖弱女子應是溫柔鄉的高手,水柔清亦赫然在內,花想容卻不在其中。

所有人的面上俱是一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