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四個故事

小弦在房中發了好久的呆,他早聽水柔清說起父母反目之事,卻不料其中竟有這許多的波折。他對這等兒女之情似曉非曉,聽莫斂鋒的語意,對他的妻子實是愛之極深,彼此間卻偏偏不肯放下那一份面子,實是令人嘆息不已。

一時竟是大有感悟,覺得人與人之間許多事情本是簡簡單單,卻偏偏因一時意氣而鬧得如此不可開交,委是難以理解。但轉念一想,旁觀者清,當局者迷,若是自己做了莫斂鋒,又會如何呢?

他不禁搖頭苦笑,自己當初與水柔清賭氣時還不一樣,雖少了莫斂鋒那份決絕,程度卻似也相差不遠。

想到水柔清,心中不由一動,這麼久沒有見到她,也不知她如今可好。看看天色剛過午後,倒不如趁機去溫柔鄉走一趟,也可順便見識一下溫柔鄉的索峰、氣牆、劍關、刀壘。想那莫斂鋒只是劍關關主,氣度上卻絲毫不遜於景成像、物天成等四大家族的首腦人物,卻不知其餘那幾位又是何等英雄模樣?

仔細想想,自己這些日子不願出門,原因之一是否亦緣於怕見到水柔清,拿不定她若知曉自己武功全廢的消息是否又會嘲笑自己?如今聽了莫斂鋒一席話,似乎膽氣略壯,心想反正她就算武功比自己高,下棋總還是不如自己;再加上給自己找到了個去溫柔鄉見識一下的借口,當下更不遲疑,走出門外。

點睛閣只是一間三層高的小樓,僅有景成像與幾個仆佣居住。點睛閣近百名弟子都住在樓後幾排房屋中。

小弦一出小樓便遇上幾個點睛閣的弟子,但想來他們均得過景成像的吩咐也不阻攔小弦。小弦邊走邊看,繞著點睛閣轉了幾圈後認準道路朝前山方向行去。

途經通天殿時,看見許多人在殿前忙忙碌碌,設旗搭台,景成像站在殿前不斷指揮著。原來是為幾日後的行道大會做準備,看樣子這六十年一度的行道大會聲勢上倒是不弱。

景成像遠遠見到小弦,卻轉身走進殿中不與他朝面。

小弦本對這行道大會甚是好奇,但如今心知自己再與武道無緣,哪還有心去湊熱鬧,又看到景成像進入殿中,隱隱覺得他是有意避開自己,心頭微感異樣。連忙加快腳步一路小跑避開殿前眾人的目光,沿著石階一口氣下到山腳的岔路上方才停步。

到得岔路上卻又開始猶豫,不知是先往左去溫柔鄉還是先去右邊的翩躚樓。他對水柔清那份初初萌芽的感情連他自己也不甚了解,只覺得又想見到這個「對頭」又怕見到她,一時竟有些茫然若失。

下意識地才往左首走兩步,忽想到剛才莫斂鋒告訴自己那個故事時,還誤以為他是想把女兒許給自己,心中登時七上八下的撲通一陣亂跳,渾如那日在三香閣灌了幾杯「入喉醇」的感覺,臉上又泛起了紅,急急轉頭往右行去。

才朝右走幾步,竟恍似看到水柔清一臉壞笑指著自己鼻子大叫:「好你個小鬼頭,為什麼不先來看我要先去看容姐姐……」忙又定下身子,尋思還是先去溫柔鄉的好。

正猶豫不定間,忽聽得一陣低低的琴聲隱隱傳入耳中。聽聲辨去,琴聲正是從左首溫柔鄉的方向傳來,他剛剛聽了莫斂鋒的故事,心知溫柔鄉的女子中必有不少人精通琴技,想到莫斂鋒將那琴聲形容為人間絕無的仙籟天音,一時心癢起來,有心一見彈琴人。這下似又給自己找到一個去溫柔鄉的理由,再轉過頭往左邊道路上行去。

路兩邊是一片幽矮叢林,種著各種奇花異草,沁人心脾。悠揚的琴聲如是一彎輕淌的溪流,從林中潺潺傳來,融融流入心田。說來也奇,小弦若是走得慢些,那琴音便略微加急,似在催他行路;而稍快幾步,琴音卻又舒緩起來。也不知是琴韻在跟著他步伐的節奏,還是他已不由自主地墜入了琴聲的魔力中。

小弦不由自主地尋聲前行,在縱橫交錯的花間小道左右繞行。初時越往前走琴聲越是清晰,漸漸低不可聞,偶有一兩聲掠過耳中,如風中絮語,山渫滴水,卻更是勾起一股想細聽其中玄虛的念頭……

小弦越走越遠,卻一直不見彈琴人的影子。漸覺四周愈來愈靜,再不聞蟲啾鳥鳴之聲,只有那猶若充注著天地間最鍾秀靈氣般的琴聲在耳邊婉轉低語,鼓盪不休。

不知走了多久,越走心中越覺得一片寧和。只覺得什麼塵世煩憂、功名利祿均不過是過眼煙雲,揮手即散,一切都無需記掛於心中。

隨著琴韻放緩,小弦亦越走越慢,腦中神思恍然。似聽到那冬日一圍火爐內火苗的呼呼燃燒;似聽到那衝破暗夜孤寂的脆脆蛙鳴;似聽到那裸露於清風明月下的凜凜水聲;似聽到那馳騁金戈鐵馬間兵刃的叮叮交擊;似聽到那漫卷千里的滾滾風霜……

待小弦清醒過來時,夕陽正在西天渾然欲墜,鳴佩峰巨大的陰影將自己罩在其下,緩緩移動著,似在一寸寸地驅逐那泛彩的餘暉……

小弦大吃一驚:明明記得出門前不過午後,難不成自己會在這路上昏昏然地走了近二個時辰?

一道白色的影子掠過眼中。小弦抬頭看去,數步外的一棵花樹下,一個白衣女子美麗的側影端端映在一方艷紅的落霞中。

暮霧似一方輕紗般輕輕將她圍在其中,朦朧中只見她白衣如綴流蘇,更衫得絹裙輕薄,體態盈淡。透過迷濛的霧靄,隱約可見她側臉絕美的輪廓中充斥著一種凝靜與超逸,又有種不容人輕視的莊嚴,空氣中瀰漫著一股柔淡的幽香,仿似流溢著一份哀思而不怨嗟、奮悅而不狷狂、令人澈然大悟的禪意……

小弦揉了揉眼睛,如果這是一幅畫,那她一定就是畫中的仙子。

「你醒了。」白衣女子淡淡道。她的聲音輕矜而虛渺,恍似近在耳邊低語,又似遠在天邊傳音。

「清……」小弦才一出口立時啞然收聲。雖然這個女子從側面看起來很像水柔清,但卻有種水柔清不能比擬的矜嚴氣質,若水中的客愁,若絲蘿的幽夢。

白衣女子轉過臉來:「清兒哪有我這麼老?」

高盤的髮髻,柔順的長髮,雅淡的面寵,玲瓏的眉宇……

或許,她已不再年輕,因為她已沒有迫人眼目的艷光,沒有姿肆飛揚的笑容。而且,若沒有如韶歲月的打磨,流轉年華的沖洗,亦不可能擁有她這一份傾蓋天下的絕代風華!

但小弦仍可以確定:她一點也不老!雖然,他根本看不出她的年紀。

「你是誰?」小弦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望著面前這位華貴氣質更多於絕世容顏的女子,恍若做了一場尚未醒來的綺夢。

白衣女子不答,垂頭輕輕撥弄著手中的一尾裹於青綢間的瑤琴,清吟道:「抱琴倚斜陽,瑤池燕啼湘。這把琴的名字便叫做『啼湘』。」

小弦望著她手上那把極具古意的瑤琴,漸漸憶起剛才的事:「是你用琴聲將我引來的?」

白衣女子輕輕點頭:「以你的微淺的武功,竟然走了五百二十七步後方被我的『繞樑餘韻』所惑。《天命寶典》果然沒有令我失望。」

小弦一怔,她竟然連自己走了多少步都知道?

不知為何,雖然那個白衣女子的語氣漠然不帶一點感情,小弦卻仍能覺出她對自己的一番誠摯的善意。不但沒有絲毫的懼怕,反而是有種很親近的感覺,脫口問道:「一般人要走多少步?」

白衣女子悠悠道:「昔日華東獨行大盜孟通,聽我這曲『繞樑餘韻』後在太行山上疾行二千四百三十三步後方才不支倒地……」

小弦本以為白衣女子誇自己走得步數較多,頗有些得意洋洋,聞言大是沮喪,自己就算武功遠不及這個什麼華東大盜,但卻比他足足少走了四倍有餘。氣呼呼地道:「你既然明知道我的武功微淺,為什麼還要如此調笑於我?」

白衣女子正色道:「不然。那孟通內力不凡,起初拼盡全力抵禦我的琴音,直走到二千一百一十七步時方才踏入我『啼湘』琴的節奏中,由入韻到暈迷亦僅有三百一十六步;而你走到第二十二步便合拍而行,卻再走了五百零五步方被琴音惑住,其間足足走了四百八十三步之多,如何能讓我不吃驚?」

小弦驚得張大眼睛:「你一定從小就精於算術。」

白衣女子忍不住微微一笑,剎時面容如平地生波,將那份矜嚴之態一掃而空:「那你可知自己為何不到三十步就應我節奏而行了么?」

小弦一想那個華東大盜走了二千多步才踏入琴意中,自己確是比人家差得太遠,大是氣餒,噘起小嘴:「我武功差嘛。」

「你不要看不起自己。」白衣女子搖搖頭:「若是你知道你差點把我的琴韻都引到你步伐的節奏中,你又做何感想呢?」

「真的?」小弦一跳而起,拍手大笑。他的心情被這白衣女子弄得乍起乍落,時而興奮時而沮喪,卻偏偏沒有一絲一毫的不悅,只覺得在她面前可以盡情展現自己的喜怒哀樂而不怕她笑話,這種感覺確是從來沒有過,便是水柔清也常常讓他氣得暴跳如雷。

白衣女子見小弦如此興高采烈,忍不住又是一笑。她隨即醒悟到以自己靜悟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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