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柯笛遺音 第一百零三章 秋波古琴

入暮時分,古樹雲平一行終於來到了鳳凰古城。

沱江緩緩繞城而過,清澈見底,夕陽斜照,古渡棧橋,岸邊吊腳樓倒映水中,散發著幽幽一縷滄桑……

「古鏡無光,當台自照。

森羅絕影,覿面難逃。

行不言之令,坐致太平。

贊無為之化,六國晏清。

天高地厚,水綠山青。

山青青,水冷冷。

湘西古渡夕陽明,岳足當檐開畫屏……」

古樹雲平凝視著落霞煙靄中的古城,口中吟起了宋代高僧釋普度的《偈頌》。

「相公,一路行來,以此地為最美,可兒從未見過這般景緻,恍若時光倒流,又回到了三百年前的乾隆年間。」可兒駐足欣賞,讚嘆不已。

「唉……」秋波老嫗口中幽幽長嘆一聲:「前時小飲春庭院,悔放笙歌散。歸來中夜酒醺醺,惹起舊愁無限。雖看墜樓換馬,爭奈不是鴛鴦伴。朦朧暗想如花面。欲夢還驚斷。和衣擁被不成眠,一枕萬回千轉……」這是一首柳永的詞。

「邢姑娘,此地彷彿觸動了姑娘的心弦,不知可否相告?」古樹雲平體貼的柔聲問道。

秋波老嫗幽幽嘆息:「當年平西王衡陽稱帝,國號大周,建元昭武,同年秋便病逝。自古英雄多落寞,世人堪知心中苦啊……」

古樹雲平聽罷無言,遂引領眾人走過苔痕茵綠的古虹橋,進入破舊的北城門。舉目望去,鋪著紅石板的街巷,一棟棟錯落有致的青瓦木樓,白色泛黃的牆壁年代久遠,斑駁陸離,默默的訴說著往日的繁華。

巷子兩側是一些小商鋪,有苗家婦女在兜售著一些手工刺繡,遠處偶爾傳來賣薑糖的吆喝聲,此情此景,古樸而自然。

古樹雲平的家就在沱江邊,是一棟古樸的吊腳樓,飛檐翹脊,窗下便是緩緩流動著的江水。

「古樹先生,你家裡還有什麼人么?」可兒問道。

古樹雲平淡淡一笑:「他們都在鄉下老家,古城內的這棟房子是祖傳下來的,一直捨不得賣掉。」

他說著掏出鑰匙開了門鎖,領著大家入內,客廳內紅木桌椅,牆上掛有幾幅字畫,雖非出自名家之手,倒也古色古香。

「古樹先生,不知可否一觀古琴?」秋波老嫗愛琴如痴,尚未落座便開口問道。

「邢姑娘稍後,在下這就去取來。」古樹雲平微微一笑,走進了內室,須臾,捧出一長方形的紫檀木匣。

秋波老嫗眼睛不由得一亮,伸手開啟琴匣,將古琴捧出撂在茶几上。她愛憐的輕撫琴體,但見龍池上刻有隸書「秋波」二字,並於鳳沼上鐫「戛玉鳴金」篆文印和嘉慶年間重修時的題記,琴的通體斷紋為斑斕狀「蛇腹文」,一看便知年代久遠。

「好琴……」秋波老嫗眼眶濕潤,目光哀婉,手指輕撩琴弦,「叮」的一聲,其因清越至極。

「邢姑娘,不如我們先去吃晚飯,回來再操琴可好?」古樹雲平柔聲說道。

秋波老嫗輕輕將琴收入匣中,戀戀不捨得抱在了懷裡。

「那就帶著琴去吃飯吧。」古樹雲平善解人意的微笑著。

在古城一家有名的餐館內,四個人臨街靠窗而坐,古樹雲平叫了本地最具特色的血耙鴨、隔年熏臘肉、鳳凰酸魚以及苗家酸菜煮水豆腐。

秋波老嫗身裹一襲黑裙,懷抱木匣,容貌奇絕,引來不少遊客在窗外駐足觀看,不時的品頭論足,議論紛紛。

※※※

菜端上來了,熱氣騰騰,可兒急不可待的伸筷嘗了下。血耙鴨入口香濃糯柔,老臘肉黃燦燦、亮晶晶,肥而不膩,頰齒留香。

「苗家不吃酸,走路打踉蹌。」古樹雲平微笑著介紹說道。

門外走進來一幫人,西裝革履,皮鞋鋥亮,為首的中年人目光凝視著秋波老嫗,身後跟隨著幾名黑衣保鏢。

「咦,這不是邢姑娘么?」這時有人上前驚喜的叫道。

秋波老嫗望過去,原來是那位香港邵氏兄弟電影公司的導演Jack,而身旁的白胖中年男子正是在文華酒店見過的那位「內地表叔」,他曾經想出高價買司馬大佬的1945年法國勃艮第的羅曼尼康帝夢幻紅酒。

秋波老嫗未吭聲,她根本就瞧不起這些官宦人家的紈絝子弟。

「邢姑娘,幸會啊,」Jack導演主動上前搭訕,竟然拽了把椅子坐下了,笑眯眯的說道,「我們邵氏電影準備重拍『江山美人』,正在內地尋找拍攝場地,想不到在這裡遇到了邢姑娘,真的是有緣啊。」

「我們正在吃飯……」古樹雲平淡淡的回了句。

Jack導演恍若不聞般,目光盯著秋波老嫗:「眼下正在為物色女主角發愁呢,我還是先介紹一下劇情梗概好了。大明正德皇帝久居深宮,聽聞江南女子美貌,於是便微服出遊私訪來到了梅隴鎮。龍鳳店店主之妹李鳳娘貌若天仙,與正德皇上一見鍾情,兩人遂成就了好事。翌日,太傅梁儲帶侍衛來接迎皇上回宮,李鳳娘這才知枕邊人原來是大明皇帝,臨行送一方手帕留作紀念,正德皇上則許諾冊封她為皇后,但回去後便瞬即忘情。一別三年,李鳳娘未婚產子,遭人訕笑,憂鬱成疾。酒保大牛心傷,憤而上京陳情,正德皇帝念及往事,命人迎李鳳娘入宮,豈知途中李鳳娘不堪勞頓,未抵宮闈玉人先逝……」

秋波老嫗聞言觸動了內心深處的傷痛,感同身受,竟兀自落下淚來。

Jack導演大喜過望,這位邢姑娘果然是天生的演員,表情自然,樸實無華,落淚根本無需眼藥水。

「對不起,我們在吃飯。」古樹雲平下了逐客令。

「飾演正德皇帝的就是這位……先生。」Jack導演差點說出其名字,被身後保鏢的咳嗽聲阻止了。

白胖中年人嘿嘿一笑:「這部片子就是我投資的,小邢啊,來當女主角如何呀?放心,捧紅你是分分鐘的事兒。」

「相公,此人色迷迷的,看似不像好人。」可兒悄聲說道。

邢書記把筷子往桌上一撂,拍案而起:「豈有此理!在封建社會和舊中國,存在著惡勢力逼良為娼的不法行為。如今已經是社會主義社會了,你們竟然違背婦女的意願,強迫人家去演什麼封建帝王的情婦,這與封建社會的邪惡勢力有什麼兩樣?」

「你是誰?」中年人詫異的瞅著他,感覺十分的可笑。

「我是邢書記。」邢書記挺直了腰桿,言辭擲地有聲。

「書記?哪兒的書記?」那人不屑的乜著眼睛。

「東北一個產糧大縣的縣委書記。」邢書記自豪的答道。

白胖中年人聞言止不住的哈哈大笑起來,身後的那些保鏢們也都忍俊不已,私底下小聲的嘀咕著:「這人八成精神有毛病。」

※※※

Jack導演也笑了,好意提醒說:「這位邢書記,你大概還不知道他是誰吧?」

豈知邢書記根本不買賬,仍舊是正氣凜然的痛斥道:「本書記不管他是誰,只要是如此惡劣的對待我們階級姐妹之行為,就決不能坐視不理,這也是一名共產黨員應有的覺悟。」

「相公說的太好了,可兒深感敬佩,依照大清律例,凡光天化日之下當眾調戲婦女者,民眾可以扭送官府,輕者鞭笞,重者坐牢。」可兒出言力挺邢書記,而且還不惜上綱上線。

「又是一個精神不正常的。」黑衣保鏢們面面相覷。

Jack導演目光瞅向了中年人,欲言又止。

「你還是按照香港的俚語,稱我叫做『表叔』好了。」中年男子無所謂的聳聳肩。

「是是,」Jack導演趕緊出面打圓場,「表叔,您先落座,何必與這些人一般見識呢。」

「哼,不識抬舉。」中年人鼻子不屑的哼了聲,坐在了廳中最大的圓桌旁,同時低頭對一名保鏢耳語了幾句。那人隨即掏出手提電話,撥通了鳳凰縣公安局,簡明扼要的說了幾句。

「相公,那人為何自稱『表叔』呢?」可兒不解道。

「可兒,這完全是香港的殖民地思維,把內地赴港的幹部鄙視的叫做『表叔』,這個詞來源於京劇『紅燈記』。劇中的李鐵梅唱到,『我家的表叔數不清,沒有大事不登門』,意思是指做地下工作的共產黨員。香港人暗喻那些內地幹部都是做地下工作的,完全是惡意諷刺,根本不利於兩地人民的交往。」

「地下工作,」可兒疑惑的問道,「是需要打洞到底地下去么?」

邢書記聞言呵呵笑了,柔聲說:「可兒,這個比較深奧,你不會明白的。」

「趕緊吃飯吧,菜都涼了。」古樹雲平見事態已經平息,於是敦促道。

正吃著的時候,街巷中傳來了警笛聲,緊接著一輛警車停在了飯店門口,跳下來幾名警員匆匆走入大廳,為首的正是縣局的沈副局長。

他目光環視了一周,然後來到廳中的大圓桌前,悄聲問中年人道:「你是京城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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