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覆盆之冤

琉璃廠位於北京外城西部的宣武門與前門之間,元明時期並不算特別熱鬧,滿清強盜佔據京城之後,將原先的主人各族百姓全部趕出內城,非旗籍的官員又大部分住到了這一帶,再加上各地舉館也設到了附近,筆墨紙硯需求量巨大,琉璃廠的文房四寶業自然而然的就發達了起來,繼而又形成了獨特的文化氛圍,成為北京城最大的文化古玩一條街——可以這麼說吧,讀書人來到京城不逛琉璃廠,就沒臉自稱讀書人。

當然了,讀書人到北京都要逛琉璃廠,逛琉璃廠的客人卻未必就是喜歡舞文弄墨的人,至少咱們的盧胖子盧大縣令就是一位。走在遍地都是書攤、古玩店和字畫鋪的琉璃廠大街上,書法頗有名氣的林天擎倒是如魚得水興緻勃勃了,勉強算個讀書人的新任師爺朱方旦朱神醫也是興味盎然目不暇接,盧胖子卻是呵欠連天直打瞌睡,如果不是林天擎經常拉著盧胖子說話,盧胖子有好幾次都在差點古玩店的火爐旁睡了過去。

「盧大人,朱神醫,你們看看老夫挑選這副米芾米大家的書法帖如何?」逛到一家古玩店裡,林天擎終於給自己挑了一幅書法帖,還興緻勃勃的向盧胖子和朱方旦炫耀道:「《苕溪詩帖》,米大家早年的傑作!米元章先學歐(陽詢)柳(公權),筆畫挺拔勁健,中年之後才習摹魏晉,用筆轉為渾厚爽勁,老夫久聞皇宮之中已然收藏了米大家晚年的《向太后挽辭》、《蜀素帖》和《草書九帖》等大作,惟獨缺少米大家早年的勁健之作,這副《苕溪詩帖》送上去,想來皇上必然也會滿意了。」

「不錯,果然是挺拔勁健。」朱方旦點頭,附和道:「難得的傑作,林大人好眼力。」

「林前輩,多少銀子?」盧胖子的問題比較現實,問完了還又打了一個呵欠。

「不貴,五百兩。」林天擎笑眯眯的答道。

「五百兩還不貴?相當於八百多畝良田一年的收入了,小麻子過一次年,得訛走多少漢人老百姓的血汗啊?」盧胖子心中冷哼,嘴上卻從門外的狗腿子喝道:「二郎,掏銀子,替林前輩把帳結了。」

「好勒。」肖二郎一口答應,趕緊進來替林天擎結帳。林天擎慌忙推辭,「盧大人,這怎麼能行?這是老夫自己買的東西,怎麼能讓你掏銀子?」

「前輩不必客氣,晚輩平時想孝敬你還沒這個機會,今天碰上了,怎麼都得讓晚輩表表心意吧?」盧胖子繼續打著呵欠客套。

「這個……,那老夫就不好意思了。」林天擎本還想推辭,可是見肖二郎已經手腳麻利的把銀票塞進了店主手裡,也只好謝過接了。末了,林天擎又主動對盧胖子說道:「盧大人,那老夫替你挑一副董其昌的字吧,聽說皇上近來臨摹的就是董玄宰的字,送上他的字貼,皇上也必然喜歡。」

「那好……」對書畫一竅不通的盧胖子本想隨口答應,可是一想到要拿自己把腦袋拴在褲腰帶上掙來的血汗錢去打賞小麻子,盧胖子又覺得萬分肉疼。眼珠子一轉後,盧胖子又說道:「算了,多謝林前輩的好意,卑職剛才想了一下,覺得還是送皇上別的禮物比較好,就不用麻煩林前輩了。」

「盧大人,這事可開不得玩笑。」林天擎對盧胖子確實不錯,趕緊好心提醒道:「你現在好歹也算是皇上面前的紅人了,黃堂官又給你安排了一個皇上和太皇太后肯定能看到你的好位置,到時候皇上如果問起你的禮物,送得不太合適,那可不是鬧著玩的。」

「林前輩請放心,卑職不會拿自己的腦袋開玩笑的。」盧胖子又打了一個呵欠,正要向林天擎解釋。那邊店外卻又進來一人,穿著一件打有補丁的單薄棉襖,全身落滿雪花,凍得臉青嘴白,搓著手叫道:「店主,你這裡可有葉玄卿或者羅小華的墨?」

「王總憲!」盧胖子和林天擎同時驚叫起來,原來進店之人不是別人,正是現在的都察院左都御史王煦。

「林大人,盧大人。」王煦也認出了在場的盧胖子和林天擎,又黑又乾的瘦臉上勉強擠出些微笑,拱手說道:「真是巧啊,你們也來逛琉璃廠,淘換到什麼寶貝沒有?」

「林前輩淘到了一副米芾的書帖,下官還沒有挑到中意的。」盧胖子一邊行禮,一邊好奇問道:「王大人,南神甫那個案子,有進展沒有?」

「算是有一點進展吧。」王煦點頭,隨口說道:「鰲中堂府上那個侍衛前天找到了,被人擰斷了脖子後藏到西直門附近的一條偏僻的死胡同里,又用雪蓋了起來,這幾天一直下雪,雪把屍體埋得嚴嚴實實的,所以直到前天才被發現。發現屍體時,身上的腰牌和匕首也都被人拿走了,可以肯定在南神甫身上發現的腰牌和匕首,就是本屬於他的東西了。」

「那麼查出死亡時間沒有?」盧胖子好心好意的建議道:「如果能估算出大概的死亡時間,就可以判斷出他是被人殺害後取走腰牌匕首,還是在南神甫遇害之後才又被人……」說到這,盧胖子做了一個殺人滅口的手勢。

「被雪凍了幾天,怎麼可能查得出具體死亡時間?」王煦皺眉回答一句,又揮手說道:「盧大人,我知道你和南神甫很投緣,好心想幫我們找出兇手,可你畢竟不是刑部、都察院和順天府的官員,所以你還是別問了和別打聽了,別給自己找麻煩。」

「卑職冒昧。」盧胖子訕訕退下。這時,那邊店主已經拿出兩塊墨,說道:「王大人,你要的墨都有,可價格都不便宜,葉玄卿如道人的墨得要十兩銀子一塊,羅含章的墨更貴,十五兩。」

「這麼貴?」王煦倒吸了一口涼氣,下意識的伸手入懷,摸了摸自己空癟的荷包。

「王大人,小的知道你是清官,沒敢向你要高價。」那店主恭敬說道:「不瞞大人你說,小的什麼價買進的就給你什麼價,沒賺你一文錢。」

「可我……」王煦又捏捏荷包,表情益發為難。

「二郎,掏銀子。」盧胖子看出王煦的囊中羞澀,忙喝道:「兩塊墨都要了,店主你給王大人包上,算我送給王大人的。」

「那可不行。」王煦斷然拒絕,「盧大人,你我素昧平生,我怎麼能要你的東西?」說罷,王煦又轉向那店主,懇求道:「店主,你這裡有沒有其他便宜一點的好墨?那怕用過的都行,我就是想畫一幅山水畫,等大年初一獻進宮裡給皇上拜年,用不了多少墨。」

「王大人,卑職知道你是清官。」盧胖子攔住店主,頗為誠懇的說道:「卑職送你這兩塊墨,只是聊表一下心意,並不是想求你替卑職辦什麼事,說什麼話,還請王大人你千萬不要推辭。」

「是啊,王大人,這是盧大人的一番心意。」林天擎也有些老臉發紅的附和道:「盧大人並沒有其他意思,只是向你表達一下敬意,你就不要推辭了。再說了,你拿用過的墨給皇上作畫拜年,也顯得有些誠意不夠是不是?」

「這……」王煦有些猶豫,有心想收下盧胖子的禮物吧,又和自己的做人準則嚴重衝突,不收吧,自己口袋裡這點銀子就算家裡人勒金褲腰帶不吃不喝,也買不到半塊好墨,難道真要拿別人用剩的墨去作畫,再拿這樣的畫去送給自己效忠的皇帝?

「王大人,如果你還覺得勉強,那你看這樣行不行?」盧胖子也是難得有點良心發現,說道:「你吃個大虧,卑職佔一個大便宜,卑職送你這兩塊墨算是潤筆,向你求一副字,這種可以了吧?」

「妙!」林天擎鼓掌,捻須笑道:「王總憲的字千金難求,盧大人你用兩塊好墨換王總憲的一幅字,確實是你佔了大便宜。」

「那……,那王某就卻之不恭了。」王煦咬咬牙,下定決心道:「王某用一幅拙字,換盧大人你的兩塊好墨,算是答禮。」

「多謝王總憲。」盧胖子大笑,忙說道:「店主,快把你店裡最好的紙、最好的筆、最好的墨和最好硯台拿來,請王總憲揮毫。」

「且慢。」王煦阻止,向盧胖子誠懇說道:「盧大人,書法之道,在於靜心用氣,心平氣靜,王某受你厚禮,如果在這人來人往的嘈雜店鋪之中為你潑墨揮毫,未免太過不敬,與街頭賣字作畫者一般無二,有敷衍搪塞之嫌。王某冒昧,且請盧大人隨王某家中一坐,待王某凈手更衣之後,再為盧大人你題字如何?」

「嘿,這傢伙還真是有夠嚴肅認真,難怪那麼不討同僚喜歡。」盧胖子心中一樂,忙拱手答道:「既然如此,那盧某也冒昧登門打擾了,請王總憲帶路。」

王煦答應,那邊林天擎也是鼓掌叫好,說是也想到王煦府上一游——王煦可是現在的最高檢察長,屁股嚴重不幹凈的林天擎當然是巴不得和他拉好關係。當下盧胖子讓肖二郎付了墨錢,又包好了兩塊墨和林天擎的書畫,和王煦一起出門上車,一路殺向王煦位於京城左安門內的府邸而去。

到得到處都是低矮破舊的左安門貧民區,王煦又把盧胖子等人領進了一條破破爛爛的衚衕,一邊引路一邊頗有些尷尬的說道:「林大人,盧大人,你們要委屈一點了,這裡又臟又亂,住慣了倒沒什麼,初來乍到,是有點不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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