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東林大會

明天啟五年六月初五,一年一度的江南文人盛會東林大會,再一次在大明南直隸常州府無錫縣決內的東林書院中召開,清晨卯時未到,書院前庭中就已經是人山人海,數以千計的士子文人摩肩擦踵,擁擠得水泄不通。因為來人太多,書院的前庭和大廳都不可能完全容納,不得已,現任東林書院掌院高攀龍只得臨時將會場位置改變,該設到位於東林精舍右側的空地上,右依弓河,後靠石牌坊,居中正心亭,院中綠柳成陰,風景幽雅,又地勢開闊,足以容納四五千名學子聽課講學。

命令頒布,已經擠得汗流浹背的東林學子和文人墨客如蒙大赦,歡呼著紛紛湧進東林精舍右側的庭院,人群如潮,頓時又把道路走廊擠得水泄不通。見此情景,陪伴在高攀龍旁邊的前任左春坊諭德錢謙益錢大人自然是歡喜不禁,向高攀龍恭維道:「景逸公果然德高望重,振臂一呼,江南士子文人莫敢不從。今天來參加東林大會的江南士子,少說四五千人,五百年來,東林書院怕是從來沒有如此鼎盛過,這全都是景逸公的威望所至啊。哈,哈哈哈哈!」

「虞山先生過獎了,高攀龍還沒有這麼大的威望。」高攀龍不動聲色,搖頭說道:「在這次東林大會上面子比高攀龍的人,大有人在。」

「還有什麼人能比景逸公面子更大?」錢謙益驚訝問道。高攀龍笑而不答,直到東林書院大門外又走進來一群人,高攀龍才一努嘴,笑道:「虞山先生請看,那位大人來了。」

「在那裡?」錢謙益趕緊扭頭,卻赫赫然看到——擔任過八年獨相的前任朝廷首輔葉向高!滿面笑容,領著一大群門生弟子緩緩走近院來。錢謙益馬上象瘋了一樣的衝上去,衝到葉向高面前,撲通一聲雙膝跪倒,大聲叫道:「晚生錢謙益,見過葉閣老,葉老前輩!」

「錢大人快快請起。」年過六旬的葉向高揮揮手,微笑說道:「別閣老閣老的叫了,老夫已經告老還鄉多年,現在是閑雲野鶴,不問政事,當不得閣老二字了。」

「不,葉閣老!」錢謙益恭敬磕頭,大聲說道:「在晚生心目中,大明朝廷只有一位大人能夠稱得上閣老,那就是你葉向高葉老前輩,葉閣老!」嘴上歡喜叫著,錢謙益心裡卻比嘴上更要歡喜,心說張好古啊張好古,得意門生王化貞被你坑死的首輔葉向高也來了,他獨掌朝政十二年,門人弟子比魏老閹狗的走狗還多,你這次,有得樂子了。

「葉閣老來了!葉閣老也來了!」正如錢謙益所料,當前任朝廷首輔兼前任東林黨魁葉向高抵達東林書院的消息傳開後,前來參加東林大會的四萬千江南學子徹底瘋狂了,簡直就象發瘋一樣衝進前院,衝到葉向高面前拚命磕頭,問好的問好,請安的請安,自報家門的自報家門,人聲鼎沸,徹底亂成一團。而易裝隱藏在人群中的張清和宋應星等人不由都為張大少爺捏了一把冷汗,心說德高望重、又和張好古有仇的朝廷舊輔葉向高也來參加東林大會,他如果在張好古露面時發一句話,在場的幾千名東林學子只怕會立即把張好古給撕成碎片!擔心之下,張清甚至還打算勸張大少爺放棄計畫,可惜他是和張大少爺分頭行動,張大少爺現在人在那裡,就連他都不知道。

被狂熱的東林士子包圍了許久,葉向高總算是被高攀龍和繆昌期等人給『救』了出來,高攀龍大聲說道:「各位學子,還有各位聖人門生,都請到正心亭去,葉閣老和我們,都會在正心亭上為大家講學,請各位都那裡去。」

眾士子紛紛叫好,又爭先恐後的湧向弓河岸旁,努力爭取一個最靠近正心亭的上好位置。高攀龍等人則攙著葉向高從東林精舍穿過,抄小路登上正心亭,在早已擺好桌椅香茶的正心亭中面南而坐,葉向高當然是坐首席,高攀龍和繆昌期等人各依官位大小依次而座,最後兩位則是常州知府士弘和無錫縣令劉五緯這一對難兄難弟,坐在最後愁眉對苦眼,既不敢不來參加東林大會,又害怕魏忠賢一黨秋後算賬,拿他們這對難兄難弟出氣。而在亭外草坪上,數以千計的文人學子早已就地而座,在亭上放眼看去,前後左右都是黑壓壓的一大片,而且人群面積還在迅速擴大中,同時弓河之上也密密麻麻的停滿了大舟小船,聲勢著實浩大。看到這樣的景象,錢謙益自然是喜上眉梢,心知這次東林大會結束之時,也必然是張好古籌款賑災行動徹底流產之時。

卯時二刻,東林大會正式開始,首先由大會主持人高攀龍說話,照例說了一通忠君愛民、求學上進之類的廢話,高攀龍便向眾人依次介紹準備講學的大儒,首先介紹葉向高,自然滿場掌聲歡呼如雷,然後依次介紹繆昌期、黃尊素、劉宗周和錢謙益等當世大家,每介紹一人,場中總要響起一片如雷掌聲,歡呼聲此起彼伏,連綿不絕。輪到介紹常州知府士弘時,場中的掌聲卻陡然稀落,偶爾還響起幾聲噓聲,弄得士弘滿臉尷尬,恨不得找一條地縫鑽進去,甚至連發作做臉的心思都不敢有。不過士弘很快就感到滿足的是——當高攀龍最後介紹劉五緯時,場中頓時噓聲四起,無錫本地那些東林士子更是破口大罵,「滾!狗官!滾出東林書院,不要弄髒了東林書院的地面!」

看到劉五緯那無地自容的模樣,葉向高很是奇怪,向高攀龍問道:「景逸賢弟,這是怎麼回事?這個無錫縣令劉五緯官聲很差嗎?」高攀龍點頭,答道:「官聲是不太好,民間對他頗有非議,本地學子都認為他修築什麼芙蓉圩是在勞民傷財,乘機從中中飽私囊,光時亨光大人彈劾於他,目前他已經被留任聽參,晚生也是看在他是無錫父母官的份上,給他下了一張請貼。閣老,如果你也覺得在東林書院聽講不好,那晚生這就請他出去。」

「算了,既然給他下了請貼,再把他請出去就顯得太無禮了。」葉向高搖搖頭,又回頭向常州知府士弘說道:「士大人,這個無錫縣令是你的下屬,他犯了錯,你應該及時糾正,該參就參,該罷就罷,不要姑息養奸,更不能包庇縱容,知道不?」士弘賠笑點頭,又同情的偷看劉五緯一眼,卻見劉五緯眼中已有淚光閃爍,士弘心生憐憫,悄悄踢了劉五緯一腳,壓低聲音說道:「別怕,忍一忍就過去了。」劉五緯輕聲答應一聲,低下頭去,消瘦的臉龐上已是淚珠滾滾,打濕胸前補子,雖氣苦之至,卻無以辯駁。

好不容易等高攀龍說完漫長的開場白廢話,接著又是葉向高更加漫長的廢話——講解他自己新著的《蒼霞草》一書,這一講就是一個多時辰,直聽得混在人群中的張清昏昏欲睡,卻要強精神佯裝聽學,心中暗暗後悔堅持要來東林書院聽學。而數千東林學子和文人墨客則聽得津津有味,如痴如醉,掌聲不絕。當然了,其中也有相當不少的人和張清一樣——表情是裝出來的。如坐針氈的又等了許久,高攀龍終於站了起來,大聲說道:「各位學子,葉閣老今天暫時就講到這裡,接下來按往常的規矩,請大家自由討論。」

雷鳴般的掌聲中,葉向高滿面笑容的坐回原位,細品著香茗欣賞眾人恭維的目光。錢謙益乘機湊上前去,低聲說道:「葉閣老,兩個月前,新科探花張好古在北京重審熊廷弼案,免了熊廷弼的死罪,又把閣老的得意門生王化貞王大人由死緩改為秋決,遇赦不赦,閣老對這件事怎麼看?認為那個張好古判得公還是不公?」

葉向高是當過十二年大明總理大臣的老狐狸,錢謙益這點挑撥離間的小伎倆,又怎麼能瞞過葉向高的眼睛?葉向高僅是瞟了錢謙益一眼,便淡淡說道:「王化貞投奔魏閹,已經被老夫逐出師門,早就不是老夫的門生了。至於他的案子重審是否公道,自有朝廷決斷、日後也有青史為證,勿須老夫表態。」

「老滑頭,太極拳打得可真好。」錢謙益心中暗罵,臉上卻笑道:「那張好古呢?不知葉閣老對那個張好古怎麼看?」

「張好古?」葉向高捻著鬍鬚沉吟,半晌才說道:「老夫身在福建之時,也曾聽說過他的大名,聽說這個新科探花很能阿諛奉承,很能討魏忠賢的喜歡,現在是魏忠賢面前的大紅人。」

「張好古豈止是魏忠賢面前的大紅人?」錢謙益總算逮到話頭,故意大聲說道:「他現在簡直就是魏忠賢的得力走狗,這次打著籌款賑災的招牌到江南搜刮民脂民膏,不知又將害得多少百姓家破人亡,無家可歸!」

「有這樣的事?」葉向高狐疑問道。錢謙益笑道:「閣老剛到無錫,不知道江南新近發生的事,閣老可以問問士大人,看看張好古是怎麼用欽差名義給他下令的?」葉向高回身去看士弘,士弘不敢不答,硬著頭皮說道:「五月三十日,欽差張大人確實下了一道公文,讓江南各地州府張貼告示,號召江南百姓和士紳富商踴躍捐資,籌集五十萬兩紋銀援助山東災區。」

「五十萬兩紋銀?他好大的口氣!」葉向高笑道:「大明國庫一年的收入也不過四百多萬兩,他張好古一開口就要五十萬兩,胃口還真大得沒邊了。那麼士大人,張好古要你常州出銀多少啊?」

「葉閣老,張大人沒有給我們規定募捐數目,只說能籌多少籌多少,不可借募捐為名乘機對百姓橫徵暴斂。」士弘給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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