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張青天斷案(下)

王化貞再被抬上堂來的時候,臉上的眼淚鼻涕已經連成了一片,塗滿了下蒼白色的半截臉龐,屁股上更是被打得血肉模糊,暗紅的鮮血浸透雪白的嶄新囚衣,看上去格外醒目,也格外的觸目驚心,慘不忍睹。其實王化貞也算是運氣好的了,執刑的人是刑部的差役,雖然沒有手下留情但也沒有下死手,要換成宋金宋公公手下的廠衛執刑——不用二十板,一板下去就可以把他的坐臀骨打得粉碎,外皮上還看不到半點傷!

「犯官王化貞,剛才熊廷弼的話,你可都聽到了?」張大少爺一拍驚堂木,厲聲喝問道:「天啟二年正月二十三日,你逃往大凌河右屯與熊廷弼見面之時,熊廷弼是否與你協商率領遼東百姓撤回山海關?你是否同意此事?」

趴在大堂上的王化貞艱難抬起頭,先怨毒的看一眼張大少爺,又扭頭看看跪在一旁的老同僚兼老冤家熊廷弼,然後才大聲叫道:「沒這回事!熊廷弼提出率領遼東百姓撤回山海關,我從頭到尾都堅決反對,只是堅持反攻廣寧,或者堅守寧前,是熊廷弼一口咬定這條命令,逼著我撤退的!他是遼東經略使,節制三方,官職比我高,我不得不撤退!」

「放屁!」熊廷弼勃然大怒,吼道:「王化貞,你說我是節制三方的遼東經略使,那你在遼東的時候,什麼時候聽過我的命令?我命令你堅守廣寧,集結精銳牽制建奴主力,你偏偏要主動進攻,還把遼東一帶四十多座城池的兵力抽調一空,執行你的狗屁三個月蕩平建奴計畫,結果把我們大明的遼東精銳丟得一乾二淨,害得我連繼續再戰的兵力都沒有,你還好意思說你聽我節制?!」

「你才放屁!我提出主動進攻,三個月蕩平建奴,是得到朝廷批准、葉閣龍點頭的,你如果不滿,可以去問朝廷,去問葉閣老!」王化貞大耍無賴,掙扎著大聲叫道:「至於我誤中建奴奸計,把遼東精銳丟光,我認罪!朝廷剮了我,我都認!可是你提出率領遼東百姓撤回山海關,我沒有同意,是你命令我撤退,我才執行的!」

「放屁!」熊廷弼氣得滿臉的虯髯鬍子都直了起來,咆哮吼道:「王化貞,你到底要不要臉?你是提出反攻廣寧和堅守寧前不假,可我分析這兩條行動的利弊得失以後,你就同意了撤回山海關。」

「那我簽字用印的公文在那裡?」王化貞繼續耍賴,大聲叫道:「如果你拿出有我簽字用印的公文,那我就認罪,否則的話,我王化貞寧死不背這條消極抗戰、擅自撤退的罪名!熊廷弼,大家同僚一場,要死一起死,我王化貞沒你那樣的福氣,有一個這麼好的女婿幫你擺脫罪名,可是你的女婿要往我頭上栽贓,也沒那麼容易!」

「那時候形勢那麼緊急,建奴大軍距離右屯已經只有四十里,我和你那來的時間草擬公文簽字用印?」熊廷弼氣得混身發抖,又吼道:「還有,我熊廷弼雖然有一個女兒,可至今仍然待字閨中,上那裡冒出來一個女婿幫我脫罪?給你栽贓?」

「哈哈,老熊,你裝糊塗了不是?」王化貞哈哈一笑,正要把話題扯遠。那邊張大少爺見自己內定岳父詭辯實在不是王化貞對手,趕緊向堂上的鐵杆盟友宋金和周應秋各使一個眼色,兩人會意,宋金站起來尖聲叫道:「住嘴,王化貞,別以為你有人幫你誣告就可以得逞,姚宗文的管家已經被抓了,去抓姚宗文到鎮撫司接受審問的錦衣衛,也已經上路了,你要是再胡說八道,咱家親自掌你的嘴!」

「姚宗文已經倒了?」王化貞臉色一變,心知情況不妙,趕緊住口。那邊周應秋也喝道:「王化貞,你休得耍賴,上一次三堂會審,你親口承認你是和熊廷弼協商之後率領遼東軍民撤回山海關的,本官也親耳聽到的,本官可以為熊廷弼做證。」

「周大人,我怎麼不記得我有說過這樣的話?」王化貞有恃無恐,大聲叫道:「空口無憑,既然你說我承認過這事,那請你拿出我簽字畫押的供狀和案捲來,那我就立即認罪!如果拿不出來,那麼對不起,我王化貞就是受遍鎮撫司十八般大刑,也絕不被人誣陷栽贓!」

周應秋啞口無言,楊淵則笑嘻嘻的說道:「所以我說嘛,當時記錄的書辦該殺,還有得請鄒元標鄒大人和王紀王大人出堂做證,如果他們兩位還不夠,就請福建的葉閣老也辛苦一趟,來京城做證,他是當時的首輔,比任何人都清楚這個案子的細節。」說到這,楊淵又向張惟賢問道:「張國公,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不錯,如果熊廷弼無法拿出確鑿證據證明王化貞當時同意了撤回山海關,那麼是得辛苦王大人和鄒大人出堂做證。」張惟賢點頭——同時張惟賢心裡也非常明白,張大少爺這會就算把鄒元標和王紀傳來做證也沒用,那兩個都是東林黨死黨,和葉向高、王化貞都有千絲萬縷的關係,於情於理都不會替熊廷弼脫罪,說一句時間太長記不清楚了,那就已經算是非常夠意思了。

審問進行到這裡,案情已經徹底陷入僵局,王化貞矢口否認自己是和熊廷弼協商後才選擇撤回山海關,熊廷弼卻因為種種原因,拿不出任何憑據證明此事,詭辯狡辯更不是王化貞的對手,而上一次三堂會審的原始證據卻被人有意無意的毀滅,把這個案子徹底拖入了泥潭。面對這樣的複雜局面,換成一般人也許早就束手無策了,可咱們的張大少爺是什麼人?張大少爺稍微回頭,向和王化貞同一類型的狗頭軍師陸萬齡使個眼色,陸萬齡立即會意退入後堂,咱們的張大少爺則又轉過頭來,向刑部尚書李養正笑道:「李大人,好象我們都忘記了一個重要證人,就是當時負責那個刑部書辦,我們把他叫來一問,不就知道王化貞有沒有說過那話了?」

「下官立即去查,看看那個書辦姓甚名誰,把他傳上堂來做證。」李養正起身答應。那邊宋金則慢悠悠的說道:「李大人,不用查了,那個書辦已經做不了證了。上次三堂會審結束後才過了兩個月,那個書辦就在一個晚上喝醉了,掉進自家井裡淹死了。」

「肯定是有人殺人滅口!」公堂外有人帶頭大喊,立時引起大片響應,無數京城百姓隨聲附和,對王化貞惡感倍增。王化貞則把頭一昂,大聲說道:「原來那個書辦已經死了,犯官當時身在天牢,不知道,不清楚。」

「那麼熊廷弼,當時你和王化貞商量的時候,都有那些人在場?」張大少爺並不死心,又向熊廷弼問道。熊廷弼仔細回憶,答道:「當時我是在城樓上和王化貞商量,我身邊有六個親兵,王化貞也帶來了兩個親兵——因為那兩個親兵得把他攙著上城樓。對了,還有右屯千戶王輝也在場。」

「很好,那你可記得六個親兵的姓名?」張大少爺很激動的問道。不等熊廷弼回答,宋金又懶洋洋的插嘴道:「也不用查了,咱家早就派人查了,也都死光了。」

「九個人都死光了?」滿場大嘩,一起驚叫問道。宋金點點頭,尖聲細氣的答道:「千戶王輝死在天啟二年,死因是自縊。熊廷弼的六個親兵後來被編成了斥候,派去偵查建奴軍隊的動向,有一次出去就沒回來,等好不容易找到他們屍體的時候,六個人連同他們的四個同伴,都被射成蜂窩,躺在小凌河旁邊的樹林里。至於王化貞的兩個親兵,一個叫安文遠,一叫叫劉鳳鳴,都是王化貞的同鄉,王化貞下獄後他們都回了老家山東諸城,沒到一年,先後都不明不白的死了。」

「嗚——!」公堂內外響起山崩地裂一般的驚呼聲,幾乎所有人心中都閃過同樣的念頭——殺人滅口!而楊淵和王化貞也暗暗心驚,驚訝於東廠和鎮撫司的消息之靈通。張大少爺則頹然坐回椅上,喃喃說道:「證人都死光了,這還怎麼對質?」

「張大人,別急啊。」楊淵帶著難以遮掩的得意,微笑說道:「還有鄒元標鄒大人和王紀王大人啊,你還可以傳他們來做證啊。」

「狗雜種,你急著把案子攪大的目的,你以為少爺我不知道?」張大少爺瞟了楊淵一眼,心知楊淵此舉也是一箭三雕,保王化貞的同時害熊廷弼,又挑起東林黨和魏黨更大的決戰,把大明黨爭推向極致,讓一些人可以從中漁利。低頭盤算許久後,張大少爺抬起頭來,向其他幾個主審官問道:「張國公,周大人李大人,案情現在陷入僵局,光靠目前掌握的證據,我們無法判斷遼東軍民撤回山海關,到底是熊廷弼一人獨斷,還是他和王化貞商量後的結果,所以沒辦法繼續審下去。要不,今天就先審到這裡?把王化貞和熊廷弼暫且收監,我們再商量傳喚那些證人出堂做證?」

「張大人說得對,下官贊成。」楊淵第一個開口,意見也今天第一次和張大少爺相同。那邊張惟賢、周應秋和李養正也覺得案情棘手,無法再審,也都點頭同意。只有宋金微笑不語,既不贊成也不反對。

「好,既然諸位大人和宋公公都沒意見,那下官就宣布退堂了。」張大少爺提起驚堂木一拍,大聲說道:「犯官王化貞、熊廷弼聽宣,你二人口供截然相反,熊廷弼你說是與王化貞協商後做出的撤退決定,王化貞你卻說是熊廷弼一人決定,由熊廷弼率領五千軍隊斷後,你率領遼東百姓撤回山海關,是真是假,一時難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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