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四兩撥千斤

「臨清張氏墓志銘,君諱寶,字得之,山東臨清人,大漢張子房五十一世嫡孫,書香門第。君在日,常引以為憾者,家產萬貫,無奈祖訓約束,未有功名,竟至怏怏而終。男,嶗材(老財),出於至孝,捐千金,建臨清書院,但求君聞達於鄉梓,流芳於後世。孫,好古,亦至孝,為完君之夙願,背訓赴考,高中探花,夙君之遺願余感之,遂命筆。銘曰:君有憾乎?君無憾矣。」

不得不承認,鄒元標雖然有一些文人好名的通病,但文章確實很好,簡直算得上是妙筆生花,張老財不過是捐了一百兩銀子修了個破書院,到了他筆下,竟然就成了為盡孝道,秉承張大少爺的爺爺遺願而修,為了張大少爺這輩子的爺爺聞達於鄉里,造福於後世——當然了,這也是因為張大少爺自己給祖上化裝打扮,要是張大少爺敢告訴鄒元標自己這輩子的老爸之所以修書院,是因為前任張大少爺打架砸爛了書院大門,那鄒元標恐怕寧可違抗聖旨殺頭抄家,也絕對不會污辱自己的毛筆和墨汁!但不管怎麼說,一篇給張大少爺祖上歌功頌德的墓志銘寫下來,張大少爺和鄒元標都是皆大歡喜,鄒元標撈足了名氣聲望,張大少爺則成功的拉近了與鄒元標之間的關係,消除了隔閡,為完成最終目的打下了堅實基礎。

「南皋先生……」捧著好不容易拿到手的墓志銘,張大少爺激動得淚如雨下,又向鄒元標行禮道:「南皋先生,請再受晚生一拜。」

「免了。」鄒元標一揮手,和顏悅色的吩咐道:「德淇,給探花郎看座。」鄒德淇答應,正要去搬椅子,張大少爺卻阻止道:「鄒兄,晚生還有一事。」

「何事?」鄒元標問道。張大少爺一邊從懷裡掏出一個油紙包,一邊解釋道:「南皋先生,你恩賜墨寶,讓晚生父子二人宿願得償,晚生無以為報,這是晚生的一點心意,望南皋先生千萬不……」

「張好古,你又想幹什麼?」張大少爺的話還沒說完,鄒元標銀白的鬍鬚就已經翹了起來,怒喝道:「難道你還想讓老夫把你打出去。」

「南皋先生,別誤會。」張大少爺趕緊打開油紙包,拿出其中之物,解釋道:「小生準備進獻南皋先生的,絕對不是污濁不堪的孔方之物,而是,一本書。」

如果說,假如張大少爺拿出的是一疊銀票,那麼不用說,鄒元標鐵定提起拐杖就把張大少爺打出去;或者說,張大少爺拿出的是什麼宋版朱子或者唐版孟子之類的絕世稀品,那麼鄒元標雖然不至於把張大少爺打出家門,但也絕對不會給張大少爺一點點好臉色和好聲氣。可是張大少爺拿出那本還在散發著墨汁芳香的線裝書冊後,鄒元標卻情不自禁的手扶竹杖站了起來,失魂落魄盯著那本嶄新書冊,顫抖著嘴唇,喃喃念道:「鄒南皋詩集?這是老夫的詩集?」

「不錯,這正是南皋先生的詩集。」張大少爺點頭,手捧詩集無比恭敬的答道:「不瞞南皋先生,這本詩集中收錄的南皋先生詩詞,是晚生和一位國子監的朋友費盡心血編撰而成,晚生又聘請了高手匠人連夜雕刻木版,連夜印製了準備進獻給南皋先生,以便南皋先生傳世之用。這是樣本,請南皋先生過目,檢查疏漏,如果南皋先生滿意,晚生立即就讓工匠大量印製,廣傳天下。」

說罷,張大少爺將那本《鄒南皋詩集》雙手高舉過頭,捧到鄒元標面前。而鄒元標手中的竹杖砰然倒地,花了很大力氣才抬起雙手,顫抖著從張大少爺手中接過那本厚厚的詩集,細細翻看,看著看著,鄒元標渾濁的老眼中不知不覺已經流出了兩行淚水,哽咽著喃喃說道:「這是老夫的詩集,這是老夫的詩集,想不到老夫在有生之年,竟然還能看到自己的詩集問世……」

「父親,請小心。」鄒德淇見鄒元標身體搖搖晃晃,生怕老父親過於激動,摔倒受傷,趕緊上去攙住鄒元標。不曾想鄒元標卻一把推開鄒德淇,撲通一聲向張大少爺雙膝跪倒,嚇得本已經站起的張大少爺趕緊又跪下,驚叫道:「南皋先生,你這是幹什麼?你想折死晚生么?」

「探花郎,老夫得感謝你啊。」鄒元標放聲大哭起來,老淚縱橫的說道:「不瞞探花郎說,老夫今年已經七十有五了,一隻腳已經踏進了棺材,在臨死之前,老夫最大的心愿就是將平生所做詩詞文章編撰成冊,印成書籍留於子孫後代,可老夫家裡的情況你也知道,拿什麼去刻木版?去印書籍?老夫一直以為,這一輩子怕永遠看不到自己的詩集了,只能讓後世子孫去代老夫完成心愿,沒想到探花郎……探花郎你……」說到這裡,鄒元標已經是泣不成聲,只是拚命的向張大少爺磕頭。

「探花公,多謝你為家父完成夙願,請受鄒德淇一拜。」鄒德淇也是淚流滿面的雙膝跪倒,向張大少爺磕頭致謝。嚇得張大少爺趕緊還禮,連道:「南皋先生請起,德淇兄請起,這是晚生應該做的,這是晚生應該做的。」

好說歹說,張大少爺總算是把鄒元標父子給勸了起來,因為天色已晚,激動萬分的鄒元標又提出留張大少爺用飯,心懷叵測的張大少爺自然是求之不得,一口答應。當下鄒德淇下廚吩咐妻子做飯,又親手捧來茶杯,為張大少爺獻茶,鄒元標則一邊陪著張大少爺閑聊,一邊愛不釋手的翻看自己的詩集,不時還低吟幾句,抹抹眼角。又過了許久後,鄒元標這才無意中發現張大少爺剛才放在桌上的油紙包里還有一本書冊,便順手拿起來一看,卻見此書名為——《遼東傳》!

「張探花,這本書是?」鄒元標舉書問道。張大少爺等的就是這句,趕緊答道:「回稟南皋先生,這本書是晚生在書印局時隨便買的,眼下遼東戰事緊急,晚生想通過這本書多了解一些遼東情況,他日若是聖上有差,晚生也不至於毫無答對,束手無策。」

「哦,原來如此,探花郎的報國之心,果然不差。」鄒元標點頭,讚許的說道:「大明官員之中,人人畏遼東如虎,舉凡出任遼東官職,無不視之為刀山火海,膽戰心驚,更有甚者,寧願辭官不做也敢去遼東上任。唉,也只有張探花你,還一直把遼東的戰事掛在嘴邊。」

「鄒大人所言極是,自萬曆三十六年以來,歷任遼東經撫,確實沒有一個能夠善終。」張大少爺嘆氣道:「就好象那個熊廷弼熊大人吧,兩次出任遼東經略使,卻兩次被打入死牢,有了這樣的榜樣,大明官員怎麼還不能視遼東如虎?」說到這,張大少爺彷彿很無心的隨口問道:「對了,鄒大人,晚生聽說在這幾天,朝廷里正好有幾個官員叫嚷著要將熊廷弼即刻抄家處斬,不知可有此事?」

「有這事,主要是楊淵和馮三元他們幾個。」鄒元標點頭承認。張大少爺又迫不及待的問道:「那麼鄒大人,你是三堂會審熊廷弼的主審官,對此又是什麼意見呢?」

「還沒決定,打算先看看情況再說。」鄒元標隨口答道。張大少爺則非常憤怒的說道:「鄒大人,我認為你老不應該在這個案子上保持沉默,而是應該站出來撥亂反正、起到中流砥柱的作用,堅決反對將熊廷弼立即處斬!」

「為什麼?」鄒元標好奇問道。張大少爺更加憤怒的說道:「鄒大人,你想想,熊廷弼一案,當年是你老親自審理,親自定罪——現在楊淵和馮三元卻橫插一手,這算什麼意思?熊廷弼是鄒大人你定的秋決之刑,楊淵和馮三元卻要求將熊廷弼即刻處斬,難道他們認為你老當年審判不公,定的罪太輕了?所以想把這個案子翻過來,改正你老當年的失誤?」

鄒元標面無表情,半晌才哼道:「老夫所斷之案,上對得起天地朝廷,下對得起黎民百姓!他們想重新翻案,先過了老夫這關再說!」

「謝天謝地,這關總算過了。」張大少爺鬆了口氣,但張大少爺也絲毫不敢鬆懈——鄒元標吃的鹽比張大少爺吃的米還多,張大少爺這手激將計是否已經被鄒元標看破,張大少爺自己心裡也沒底。所以張大少爺眼珠一轉,馬上又說道:「在晚生看來,熊廷弼確實該死——當年的廣寧之戰,王化貞雖然丟了廣寧,也丟了遼東的十四萬大明精銳,可熊廷弼手裡還有五千大明士兵啊,如果組織得好,說不定還能重新奪回廣寧,大破建奴的三萬大軍……」

「五萬,當時建奴的軍隊有五萬。」鄒元標糾正道。張大少爺趕緊改口,「多謝南皋先生指點,晚生說錯了,是五萬建奴——建奴那五萬大軍,雖然剛剛拿下了廣寧城,又殲滅了王化貞的十四萬精銳,士氣正盛,可熊廷弼如果把他手裡五千軍隊派出去,未必就沒有可能以弱勝強,以寡敵眾!可熊廷弼呢,卻偏偏把五千軍隊交給王化貞殿後,自己率領遼東百姓撤回山海關,錯過了這個反敗為勝的良機,致使遼東全境淪入建奴之手——南皋先生把他和王化貞定為死罪,一點都沒冤枉他!」

鄒元標默然無語,過了許久才低聲說道:「丟失遼東,王化貞罪責更大,但熊廷弼也難辭其咎,當年老夫定罪之時,也是把王化貞列在熊廷弼之前。」張大少爺馬上介面說道:「是啊,所以楊淵和馮三元這些人才用心險惡,故意設計,想先殺罪責稍輕的熊廷弼,卻不殺王化貞——到那時候,熊廷弼案是南皋先生你老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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