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酒憶都督

老滿貫把銀子小心揣入懷中,也不急著說,眯著眼睛認真沉吟片刻,似在回憶當時情形:「最常來的蕭都督的副將司馬揚,他雖是副將,常來彙報軍務。他脾氣不好,幾乎回回來都是怒氣沖沖地走。還有都監衛大人,也常來,不過後來……」他皺眉想了想,「到了後來,也不知道為什麼,就沒看見衛大人來過。」

「衛大人是誰?」

「是當時的都監衛近賢大人。」

「都監?那不是太監嗎?」李栩怪叫。

老滿貫似乎被他嚇了一跳,連忙讓他小聲點:「噓、噓……可不敢這麼大聲,這衛大人雖然不當官了,可在順德城裡頭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你可不敢亂說啊。」

「後來?」蕭辰聽的專註,不理李栩打岔,急問道,「你方才說什麼後來?」

「就是後來啊。」老滿貫茫然道。

「我是說,衛大人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不到都督府來?」

老滿貫用手抓了抓脖子:「這個,我就記不太清楚了……」他努力回想著,「那年臘月,衛大人就沒來,倒是易大人來過,從那時候算起來,大概有小半年了。」

「易大人又是誰?」

「就是當時的順德經略使。」

「你說,這位衛都監,還在順德城裡頭?那其他那些人呢,司馬副將,易經略,他們現下在何處?」

「這我老頭子那裡知道多,這麼多年了,他們當官的去哪裡又不會告訴我們小老百姓。」老滿貫這下是真不知道,理直氣壯道。

早就該明白老滿貫不會知道,蕭辰輕嘆口氣,他也是太焦急了才會問他。

「咸王你可認得?此人可來過都督府。」他又問道。

老滿貫搖頭:「他沒來過都督府……不過,蕭都督倒是常去他那裡。」

蕭辰直覺地追問:「常去?有多經常?」

「十天半月的……」老滿貫撓著頭想了想,「反正我就記得,蕭都督常陪著咸王一塊打獵去。」

「蕭都督身邊還有什麼親近的人么?」他放緩口氣,問道。

「親近的人?」老滿貫往嘴裡塞了幾個乾果子,邊嚼邊道,「好像也沒什麼親近的人,二寶替他打理些日常瑣事。」

「二寶?」

「就是他的書童。」

書童,那麼顯然是蕭逸日常最親近之人,蕭辰迫切追問道:「你可知道他現下在何處?」

「不知道,早就不知道了,蕭都督被抓走後,他也就不見了。」老滿貫想嘆氣,偏偏滿口的吃食,嘆不出氣來,「那時候,都督被抓走,抄家的緊跟著就來了,整個都督府都亂了套,誰還管得誰啊。」

李栩皺眉:「那原先府裡頭的人,你還有往來么?」

「二十來年,死的死、散的散、都沒了,誰還會記得我啊。」老滿貫想起什麼,又難過起來,果子也不吃了,「連我妹子都跟別人跑了,再也不回來了,我們家就剩了我一個,就剩了我一個羅……」他叨叨地,反覆重複著最後一句話,倒弄得李栩有些愧意。

「就剩了我一個」——自己何嘗不是如此,蕭辰輕嘆口氣,如他所料,這個老頭半輩子都浸在賭桌和酒罈子里,不能期望太多:「小五,叫些酒菜吃吧。」

李栩看老頭一把年紀傷心起來,心有不忍,也正有此意,便喚來店小二點菜。不多時,熱氣騰騰的菜端上來,當中便是一頭金黃油亮的烤乳豬。老滿貫吸溜著鼻子,左手持杯,右手舉筷,方才的傷心之意早已拋諸九霄雲外,大吃大嚼,滿嘴流油,嘖嘖之聲不歇。

「小五,還有酒么?」蕭辰問道,不知道為什麼,他此時竟也想喝一杯。

「有。」

二哥甚少飲酒,李栩有些猶豫是否該給他斟上。蕭辰的手卻已經朝他伸了過來,他只得把酒壺遞上。

蕭辰自斟了一杯,微抿小口,隨即一飲而盡,嘆息般道:「說說蕭都督吧,說什麼都行,你記得什麼就說什麼。」

壓根沒聽見他說什麼,老滿貫全部心思都在那頭烤乳豬上,見簫辰、李栩都不甚動筷,他便老實不客氣地將整頭烤乳豬抱在懷中,正尋思著先從豬頭啃起,還是先從豬臀啃起。

「喂!我師兄和你說話呢!」李栩直皺眉,提醒他。

「嗯嗯……嗯。」老滿貫從豬臀上抬起油乎乎的嘴,「啊,說什麼?」

李栩慶幸簫辰看不見,若是讓他看見老滿貫這副模樣在說話,肯定拔腿就走。

「說說簫都督,說什麼都行,好的、壞的、記得什麼就說什麼……」簫辰又淡淡地重複了一遍。他本就不善飲酒,方才滿飲下一杯,酒勁微微上頭,醉意淺淺,倒是比尋常溫和了許多。

老滿貫抱著烤乳豬點頭,努力地進入他被酒滲透的回憶之中……

——二十多年前,順德都督府。

滿貫和妹妹是一起進的府,府裡頭的總管讓他們先在廚房打了幾個月的雜,見他妹妹手腳乾淨利落,便調了她去打掃房間;而滿貫,因為人還算機靈,便安排他去看大門。

進進出出,滿貫有時一天能看見蕭逸好幾次,但也僅僅限於在大門口而已。不管是對於那時的滿貫,還是現在的老滿貫,對於他而言,蕭逸都是如天神一般的人物。

他還記得第一次見到蕭逸,那是他頭一遭在門口當差。

正是黃昏時分,晚霞漫天,他正惦記著晚飯何時送來,便見幾名輕騎由遠及近,朝都督府而來。為首那人不過二十來歲,騎著一匹黑馬,玄袍銀弓,俊美異於凡人,直叫滿貫看呆了眼去。

至都督府前,那人翻身下馬,瞧見滿貫的呆相,馬鞭隨手一指。

「新來的。」

滿貫本能地點頭。

「那還不開門!」語氣有些不耐。

滿貫那時並不知他是誰,卻攝於他滿身挾帶的絕代風華,便要去開門。正好總管自內開門迎了出來:「都督,您回來了!」

原來他就是都督!滿貫驚詫,之前雖然聽說過蕭都督姿容出眾,卻怎麼也沒想到……他的腦中只能怔怔地想著:神仙下凡大概也不過如此吧!

「發什麼呆,還不快去牽著馬!」總管壓低聲音訓斥他。

大概是見慣旁人如此反應,蕭逸哼了一聲,雙目似笑非笑,似嘲非嘲,馬鞭扔給總管,徑自入內去了。

時日長了,見慣了蕭都督進進出出,滿貫也未再失禮。不知為什麼,雖對都督容貌已是見怪不怪,可看見都督時,他還是忍不住想多看兩眼。

他身為男人尚且如此,更別提府中的丫鬟們了。

一日無事,妹妹來尋他閑話,兩人在門房中說起都督,妹妹無不羨慕他。

「你在門口,還能時常見著都督,不像我們,只能趁著都督不在的時候去打掃,一個月都見不著他幾次。」

滿貫嘲諷她:「別痴心妄想了,都督這樣的人,就是見著你,也跟沒看見一樣。」

「哥,你怎麼這麼說自家妹子!」妹妹有些惱。

「我哪有說錯,你不就想給人家當妾么。我勸你早點打消這念頭!」

話有些重,妹妹當真氣惱,起身就要走,他也懶得去攔著她。本來,妹妹就是個鄉下丫鬟,姿色平平,心眼還實,哪裡是個給人作妾的料。

只聽見,身後妹妹輕輕「啊」了一聲,然後撲通跪下:「都督。」

都督!

滿貫嚇了一跳,趕忙回身,果然是蕭逸帶著書童正站著距離門房兩尺外的樹蔭下,他的目光仍舊是似笑非笑、似嘲非嘲,微低了頭瞅妹妹。

「你,想給我做妾?」他輕聲問,讓人聽不出是在嘲弄還是在詢問。

妹妹慌忙連連搖頭:「沒有沒有……沒有,都是我哥他亂說。」

「真的沒有?」

「真的沒有!真的!真的!」

見她慌亂的模樣,蕭逸身後的書童輕笑出聲。

蕭逸直起身來,無不遺憾地嘆了口氣,轉身離去。

他們獃獃立在原地,尚能聽蕭逸與書童在說話。

「二寶,連個丫鬟看不上我,我這輩子怕是討不到媳婦了。」

「……都督,您多慮了。」書童回答。

滿貫與妹妹面面相覷,都不明白蕭逸究竟在想什麼。

——蕭辰手邊的一壺酒已經是半滴不剩,老滿貫仍在斷斷續續地說著,只是思緒象斷了網的蜘蛛絲一般,七零八落,早已不知搭到哪裡去了……

「二哥,菜都涼了,咱們回去吧。」李栩輕聲問蕭辰,後者已經很久沒有說話了,就這麼靜靜地坐著出神。他不由要疑心蕭辰究竟是在出神,還是根本就是喝醉了。

老滿貫已經啃完了烤乳豬,整罈子酒也進了肚子,半醉半醒,正沉浸在某場他引以為豪的賭博之中,雙目充血拍著桌子得意地叫嚷,桌上的菜倒有一大半都被他的口水噴洒到:「……他拍著桌子沖著我叫:『姓林的!別以為老子怕了你!咱們三把賭生死!』我說好!就賭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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