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襄陽血 第八十五章 襄陽血(6)

驕陽似火,刺眼的天空沒有一絲雲彩,曬得岩石滾燙,摸上去就像摸在炭火上一樣,雖然是在山間,空氣中也沒有一點涼風,熱得山澗小溪邊的垂楊柳葉都卷了起來。少年坐到溪邊,將穿著草鞋的粗糙大腳泡到溪水裡,感受溪水的冰涼,擦著臉上的汗水,又看看剛剛放下的柴擔,少年那與魁梧身材很不相襯、還有些稚嫩的臉龐上儘是笑容,喃喃道:「今天砍得真不少,估計能賣三十幾文吧,回去時記得給二弟和三弟買包油炸果子,讓他們高興高興。」

大腳划動著溪水,洗去腳板上滲出的汗水,少年正要起身的時候,左腳草鞋的鞋繩忽然斷了,少年皺皺眉頭,從溪水裡撈起草鞋,隨便在溪邊扯了一根藤蔓拴上,跳起柴擔大步下山。百多斤的柴擔很重,可挑在少年的身上,卻顯得輕若無物,枯走無聊,少年扯開喉嚨,大唱起來,「赤日炎炎似火燒,野田禾稻半枯焦。農夫心內如湯煮,公子王孫把扇搖。」

邊走邊唱,不知不覺間,少年已經走到安豐城門,看著城門前那如狼似虎的稅官,少年嘆了口氣,伸手入懷,掏出兩枚帶著體溫汗水的鐵錢準備交入城稅。就在這時候,被陽光烤得發白的官道上黃塵滾滾,一隊官兵簇擁著一名騎著高頭大馬的大官奔了過來,大概是熱得受不了想要早些進城避暑吧,這隊官兵沖得很快,嚇得少年趕緊讓到路邊,生怕攔了那個模樣威嚴的大官的馬頭。雖然快步躲避間,少年用藤蔓草草捆綁的左腳草鞋掉在了路心,可少年也不敢去揀拾了,光著一隻腳就跑到路邊站定。

「吁——!」大官從少年身邊衝過不遠,忽然勒住馬頭,跟在他後面的官兵也迅速站定。一個將領向那大官問道:「趙大人,出什麼事了?安豐城門已經到了,不進城嗎?」大官不答,甩韁跳下戰馬,走到少年遺落的草鞋面前端詳起來。

因為身材高大的緣故,少年的腳也很大,穿的草鞋足有一尺多長,在身材普遍矮小的南方漢人中十分罕見,所以那大官忍不住大為驚訝,讚歎道:「好大的腳,穿這鞋的人一定是個難得的大個子。」

「是個大個子。」開始說話那將領看到少年光著左腳,便指著少年向大官說道:「大人請看,草鞋就是這個砍柴的小傢伙留下的。」那大官抬頭去看少年,打量片刻後,大官笑了,向畏畏縮縮的少年招手道:「小夥子,過來。」少年有些害怕,不過還是戰戰兢兢走到大官面前。

「叫什麼名字?今年多大了?那裡人?」大官笑著問道。少年壯著膽子答道:「草民姓呂,名文德,今年十七歲,家住安豐城西南面的呂家村,是安豐本地人。」

「好,好,好。」大官笑著在少年的肩膀上拍了三下,力氣很大,少年卻紋絲不動。大官更是高興,笑道:「別砍柴了,有什麼出息?跟著我當兵殺韃子,願不願意?」

「願意。」少年想都不想,回答了一句從此改變他人生軌跡的話語。後來直到少年到大官的帳下當了一名親兵,少年才知道這個大官名叫趙葵,是淮南東路的安撫制置使,也是淮南東路最大的官。那一年,是大宋紹定六年(1233年)。(注1)

少年彷彿天生就會打仗一樣,到了趙葵帳下後,不到半年時間,就因為在與金軍作戰中的表現出色,被趙葵親自提拔為部將。到了第二年,大宋軍隊攻克蔡州,帶回金國皇帝的屍體祭祖,一雪百年國恥,舉國歡騰,少年也笑得合不攏嘴。少年已經不是當初那個什麼都不知道的懵懂砍柴少年,在趙葵麾下,他已經學到了夷夏之別,也知道了大宋軍隊的神聖使命——保家衛國,北伐中原。

還是在第二年,少年參加了全子才和趙葵主持的端平北伐行動,並勢如破竹地打進了大宋舊都汴梁,事隔一百零七年後,大宋軍隊的旗幟又一次汴梁的城頭飄蕩。入城那一刻,無數宋軍跪下,將臉貼到土地上大哭,少年雖然是第二批入城的部隊,可也難以抑制激動的心情,在城頭搖展著宋軍軍旗號啕大哭。

蒙古韃子反擊了,他們無恥撕毀了宋蒙滅金的和議,更加無恥的掘開黃河大堤,中原大地化為一片澤國,大宋內部也出現了問題,京湖制置使史嵩之拒絕為北伐宋軍提供糧草,四川制置使趙彥拒絕出兵接應,北伐的宋軍只能空著肚子和韃子的鐵騎血戰。雖然少年和他的戰友們都英勇作戰,沒在戰場上讓韃子佔去一點便宜,可是在斷糧半月後,宋軍還是被飢餓擊垮,殺入洛陽的宋軍幾乎全軍覆沒,少年僥倖逃回汴梁,隨著趙葵撤往南方。

離開汴梁的那天,素來威嚴的趙葵在少年面前大哭,對少年說,「這一次撤離汴梁,我這輩子怕是再沒有機會回到這裡,你還年輕,如果你有機會再回到這裡,一定要到我的墳頭燒一紮黃紙,把這個消息告訴我。」

少年也是大哭,答道:「老師,我記住了,以後我再打回來的時候,一定到你墳前告訴你。」

北伐失敗,宋軍損失慘重,大量中層和基層將領陣亡,空出許多職位,在趙葵的極力推薦下,少年被越級提拔為池州統制,幾乎摸到高級將領的邊緣。少年也用實際行動證明了趙葵的眼光獨到,安豐之戰,少年一馬當先殺入蒙古軍重圍,協助守軍保護家鄉不被韃子荼毒。廬州之戰,少年與聶斌在杜庶率領下,與蒙古軍會戰於朱皋、白冢,韃子雖然號稱八十萬大軍,卻始終不能前進一步,傷亡慘重下之好撤軍。壽春之戰,首次獨自率軍的少年殺得韃子丟盔卸甲,狼狽逃出兩淮。五河隘口、壕州、洪澤湖,都留下了少年與韃子血戰的身影,在少年與大宋將士的同心協力下,縱橫歐亞無敵手的蒙古軍在兩淮碰得灰頭土臉,摸走頭上的無數大包,韃子被迫改變了戰略主攻方向。

兩淮戰事的結束,並不代表少年就可以解甲歸田,京湖戰場,已經官居安撫之職的少年親自身入不毛之地,團結少數民族,修築京湖、長江和西南防線,韃子畏而不越雷池一步。四川戰場,韃子攻佔涪州,夾江數十里連營,斷絕了大宋與四川的聯繫,少年受命與危難際之,率軍深入四川,七戰七捷大破韃虜連營,重新打通與四川的聯繫。釣魚城之戰,少年力戰中原第一將史天澤,從側面減輕了釣魚城承受的壓力,協助釣魚城成就了擊斃蒙古大汗的千秋偉業!少年卻連歡呼的時間都沒有,馬上又掉頭東下,重回鄂州,參加了決定宋蒙國運的鄂州決戰。

數十年的戎馬生涯,少年漸漸變成了中年,漸漸遲暮,白髮和皺紋過早的爬上了他的額頭,戰場舊傷的折磨更是讓他感覺生不如死。可時間如果能倒流,少年又回到十七歲那個陽光明媚的下午,少年一定還會再回答趙葵,「我願意。」

……

「那天的陽光,和今天一模一樣啊。」看著樊城上空的藍天白雲,想起往事的呂文德,嘴角邊露出笑意。這時候,所剩不多的親兵又叫起來,「大帥,韃子又上來了。」

「起來了,想睡覺回去摟著婆娘睡去。韃子又上來了,都給老子起來迎敵!」呂文德向著城牆怒吼。伴隨著呂文德嘶啞地叫喊,樊城城頭層層疊疊的屍首堆中,慢慢爬起一名名滿身血污的宋軍戰士,拖著疲倦不堪又傷痕纍纍的身體站回崗位,有說有笑的擺弄斷折的長槍和砍卷刃的鋼刀,準備迎敵。牛富也從兩個蒙古士兵的屍體上慢慢爬起,扯去纏在腿上的死屍腸子,蹣跚著走到呂文德面前,關心地問道:「大帥,你的病沒問題吧?要不你先撤到水門去休息,這裡交給我?」

「沒事,死不了,賈太師給我捎來那瓶葯真不錯,背上一點都不疼了。」呂文德活動活動肩膀,示意自己無礙,又轉目去看城牆上殘餘的樊城軍民,暗暗清點數目。直到蒙古軍的步兵即將衝到弓箭射程之內,呂文德才笑笑說道:「還好,還剩一千來人,有希望還能再頂住一次。」

「頂住三次都沒問題。」牛富抽出斧頭,搖晃著儘是自信。呂文德又笑了笑,轉頭命令道:「我身邊留兩個親兵就行了,其他的,全隨牛富下去。」只剩下十幾人的親兵們點點頭,留下兩個身手最好的陪在呂文德旁邊,其他的全部隨著牛富匆匆跑下城樓。

「咚咚咚咚咚!」蒙古軍那熟悉的戰鼓聲又在天空回蕩起來,數以萬計的蒙古怪叫怪吼著沖得飛快,蒙古士兵沒有抬一架雲梯,因為他們前任留下的屍體,已經在城下堆成了與城牆齊平的屍山,他們踏著屍體就可以直接衝上城去。可他們和他們的前任一樣,剛衝上城頭就遭到宋軍將士的迎頭痛擊,難進寸步,一個個被斷柄長槍洞穿胸膛、被卷刃鋼刀砍斷脖子的蒙古士兵至死都不敢相信——蒙古軍幾乎沒有間歇的狂攻了兩天兩夜還多的時間,宋軍將士怎麼還有如此龍精虎猛的精神?還有這麼力可開山的力氣?

「大宋!」「阿拉!」宋蒙兩軍士兵的怒吼在城頭回蕩不休,與刀槍金鐵的碰撞聲匯為一股,血水順著早已染紅的城牆流淌,流入城內匯成小溪,慢慢流進烈火熊熊的內城街道,火是呂文德今天上午下令放的,呂文德不願把一座街道完整的樊城內城留給忽必烈充當軍營。城中也看不到一個軍民百姓,所有人的已經上到城牆,絕大部分人又變成一具具屍體,屍體又被拋入內城以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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