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八章 琴音未絕(五)

這日天明,眼看著又一名病者斷了氣,子青轉身出屋子,無力地坐在牆腳下,又看著蒙著面的游繳們自另一個屋子拖出屍首,其中一具便是公孫翼……她靜靜看著,眼前漸漸模糊。

怔怔出了一會兒神,想到自己還得先去凈手更衣,她剛要起身,卻見另外一名長須醫工自屋內出來時踉蹌栽倒在地。她連忙上前去扶,觸手滾燙,吃了一驚……

「莫碰我,我自己到裡頭去躺著。」長須醫工緩慢爬起來,目光絕望,「你們也莫再試了,快離開這裡,沒用的。」

子青看著他扶著牆緩緩行到裡屋去,呆愣在當地。

晨曦微弱而冰冷,無法帶來一絲溫暖的熱度,整個鳳鳴里死氣沉沉,連雞鳴狗吠之聲都聽不到,瀰漫著死亡的氣息。

「他說得對,再不走,我們就都得陪著他們死在這裡!」年輕醫工退了幾步,眼神中恐懼和絕望兼而有之。

他轉身狂奔而去。

看著他的背影,子青尚在發怔中,聽見締素站在里口處高聲喚她,「子青,邢醫長來了!邢醫長來了!你聽見了么?」

聽見老邢來了,子青心中一喜,忽覺得又有了希望。老邢的醫術比她要強上數倍,說不定就能夠想出治療疫病的方子來。

「聽見了!」

她急急往裡口處來,看見邢醫長與締素站在一塊兒,拉下遮臉的布巾,施禮道:「邢醫長!」

瞧她一臉憔悴疲憊,邢醫長搖頭嘆道:「行了行了,都什麼時候,還施什麼禮。」

「和你在一塊兒的那兩名醫工呢?」締素奇道。

子青目光黯然,「有一人也染上病了,還有一人……剛剛走了。」

「走!帶我進去看看。」邢醫長自己也找出一塊布巾將口鼻都蒙上。

「嗯。」

子青復蒙上布巾,領著邢醫長進去。邢醫長診脈,又查看了病者的口鼻,再取金針刺探,皺眉良久,方起身出來。

之後,兩人凈手更衣,方才出了鳳鳴里。

邢醫長一直顰眉沉默,子青知他在思考醫方,故而也不敢開口打擾。

締素急問道:「可有法子治?」

邢醫長不答,轉向子青道:「你們之前都試過哪些方子?」

子青便將已試過的三個方子告之,愧道:「可惜所讀醫簡太少,方子都沒有用,人還是一直在死……」

「不能怪你們,這種烈性疫病連我也不曾見過,並沒有現成的方子可用。」邢醫長難得地沒有罵人,「我只能試試,未有把握。你方才第二個方子,再加幾味葯,我們可以再試!」

「諾!」

畢竟在軍中多年,軍中防範疫病最為嚴苛,邢醫長做起事來也頗為雷厲風行,當下寫了方子,子青便與締素回城內抓藥。

當下,由於藥材緊缺,廣牧城中各處醫館內的藥材盡數被徵集起來,由賊曹看管,尋常人等根本拿不到。

配藥的時候,子青拉開裝著麻黃的葯屜,手探進去,僅抓著一小把,便將整個葯屜都抽出來,瞧見麻黃果真只剩下了那麼一小把。

「怎麼了?」締素幫著她抓好其他幾種藥材,探頭過來看,「……見底了?希望將軍能從郡守那邊多調些藥材過來。五步鄉那裡也在叫喚著不夠呢,還有糧食,自從咱們這邊施粥之後,湧來的災民是越來越多,唉……」

湧來的災民越多,只能說明遭災的地方多,而肯施粥的縣令卻少。災民聚集得越多,疫病就蔓延得越快。眼下,子青只能寄希望於將軍,盼著他能讓朔方郡守採用行之有效的法子妥善安置災民,也盼著他早日帶回糧食和藥材。

雖有玄馬,又有游繳領路,但因為黃河凌汛,被沖毀的道路甚多,逼得霍去病他們不得不兜來轉去,繞了好些路才終於到了朔方縣。

朔方郡守接連幾日收到各縣受災的奏報,已是焦頭爛額。陡然間,又見大司馬驃騎將軍從天而降,郡守惶恐之至。當聽霍去病說廣牧縣也有凌汛,災民者眾,幸而尚未出現疫病,要求他速速增派糧食和藥材,郡守著實無計可施。

因朔方縣內的糧食藥材本就有限,臨戎縣的奏報最先到達,郡守已命人送去一些。緊接著其他縣奏報接二連三地到達,郡守只得往修都、呼道、窳渾、渠搜幾個未受災的縣去徵調糧食藥材,但路上難行,糧食與藥材尚未運載過來。

正所謂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朔方郡本就是新郡,糧食儲備等等皆有限,比不得其他郡。霍去病也知道再逼郡守也是無用,只得耐下性子等待徵調的糧食藥材。

不料,才過兩日,郡守又收到廣牧縣奏報,廣牧出現疫情,蔓延極快。

霍去病得知後心中一凜,恰好有自修都縣徵調過來的糧食已到,他急命運往廣牧,自己也飛馬往回趕。

此時衛伉,也進了廣牧縣。

他畢竟年輕,還是頭一遭見到災民遍野,路有腐屍的景象,方才真正意識到凌汛與疫病給民間帶來的疾苦,見路邊患疫病而亡者死狀甚慘,心中惶惶不安,早早便以布巾遮面,直至城門口,卻被攔了下來。

「大膽!連我都敢攔,我是宜春侯,奉陛下旨意前來尋驃騎將軍。」

城門守衛游繳聞言,忙讓出道來,又問道:「敢問君侯,陛下可有派醫工前來?」

「當然,他們腳程比我慢些,在後頭呢。」衛伉問道,「驃騎將軍可在城內?」

「回稟君侯,驃騎將軍數日前到過此地,見廣牧災民甚多,他連夜往朔方縣尋郡守,尚未回來。」

原來表兄已不在此地,衛伉思量片刻,又問道:「驃騎將軍夫人可在此地?」

「在。」

「她在何處?」

「夫人隨縣尉往鳳鳴里去了,一直未回來。」

「鳳鳴里?」

游繳頓了下,「縣令把患疫病者全部送往鳳鳴里,將軍夫人正與醫工在那裡試藥,想儘快找出治病良方。」

衛伉立在原地,愣住——來之前爹爹就說過,她是墨者,對於這種事情絕對不會推辭。患疫病者的死況他是見過的,之前他還甚為擔心,這疫病如此之烈,是人便會想避開,萬一子青根本不願去救治病者又如何是好?

沒想到,根本不用自己隻言片語,她就已經去了。

若是她此時已然感染上疫病,那麼自己回長安之後就好交代了。想到這層,衛伉不知怎得,就覺得此事著實讓人心裡頭不痛快。

「鳳鳴里怎麼走?」

「往西南方走,騎馬的話一盞茶工夫就能到。」

聞言,衛伉也不進城了,徑直便騎上馬往鳳鳴里去。

日頭並不烈,大概是因為連日的奔波勞累,衛伉眼前的視線有些模糊,呼吸艱澀,翻身下馬之後,不得不靠著馬身喘息著,同時也拉下布巾透透氣。恰好見裡頭推出滿滿一車的屍首要去焚燒,他忙掩鼻避到一旁去,問守里口的游繳。

「驃騎將軍夫人可在裡頭?」

游繳點頭,「在!正在給病者試藥?」

衛伉遲疑了一下,便欲舉步往裡頭行去,卻被游繳攔住。

「沒有縣尉大人的指令,不可擅入!」

「大膽,我是宜春侯!難道還得聽縣尉的話不成。」

「君侯息怒,縣尉大人不願旁人被染上疫病,故下此令,裡頭儘是患了疫病的人,您何苦要進去呢?」游繳勸道。

衛伉何嘗不知道,可他又需得見到子青,見子青自鳳鳴里飛奔出來,竟是一臉的喜色……

「有救了有救了!終於找到方子了!」

游繳聞言亦喜道:「能治這病的?」

子青連連點頭,渾然未看見旁邊的衛伉,將一塊三棱竹牘交給游繳,「就照著這個方子,馬上請縣尉大人將藥材盡數送來!一定要快!」

「諾!」

一名游繳接過竹牘揣入懷中,飛馬而去。

數日以來,眼看著病者一個個死去,子青與邢醫長不斷地修改藥方,終於找到了對症之方,服下藥的病者高燒退下,身上的紫黑斑也在消減。她長舒了口氣,拖著疲憊的身子轉過身,這才看見旁邊未吭聲的衛伉。

她愣住,片刻後施禮道:「君侯怎得到此地來了?」

「陛下……」衛伉說了這兩個字後,就不知道該怎麼往下說。

「是要殺我么?」

子青很清楚劉徹對她的恨意,他不會原諒一個折斷他心愛絕世利器的人,他會原諒霍去病,但卻絕對不會原諒她。

聞言,衛伉愣在當地,與子青對視著,後者平靜的目光讓他愈發心裡沒底。

過了半晌,他才道:「……是讓我來傳旨,讓表兄回去。」

「他去朔方縣,請郡守調派糧食和藥材。」

「我知道。」

子青目光落在遠方某處,似乎在思量什麼,但很快她就收回了目光,朝衛伉道:「這裡是安置患疫病者的地方,你在這裡多有不便,最好還是去城內等待將軍。至於那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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