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三章 昏禮(六)

長安城內,衛青連著幾日尋不見霍去病,生怕他又做出什麼出格之事,在家中暗暗擔心。他性情穩重,將那夜家宴之事在腦中反覆思量,終還是不放心,覺得去病只怕對自己還是有所隱瞞,思前想後,還是決定將衛伉叫來問清楚。

這日正巧平陽公主進宮陪著李美人六博玩耍,衛青命家人將衛伉喚來,父子倆在梅園石庭中烹茶閑聊。

因深知衛伉頗有些一根筋的性情,他與霍去病又甚是交好,若是直接問,他多半為了維護霍去病而刻意隱瞞。故而,衛青先泛泛地與他聊些瑣碎家事,然後才貌似不經意地提起子青。

「我瞧著,那姑娘的劍法可真是不錯。」衛青用竹勺將茶湯舀出,並不看衛伉,「連去病自己都說,一點都不比他差。」

衛伉楞了下,問道:「她的事?表兄都跟您說了。」

衛青淡淡瞥了他一眼,波瀾不驚道:「這種事,他以為能瞞得了多久。」

衛伉果真中計,想當然的以為爹爹肯定是全都知道了,遂搖頭嘆道:「就是啊,若她在軍中只是個無名小卒,估摸著認識的人還不多,可她偏偏是司律中郎將,這事若是捅出去,可了不得!」

持竹勺的手停滯住,衛青先讓自己深吸了兩口氣,然後才抬眼看向衛伉:「你說得是斬折蘭王的司律中郎將?」

「是啊,爹爹您說,誰能想得到她竟是位姑娘!」衛伉直至說完這話,看見衛青神情有異,這才發覺事情有些不對,小心翼翼問道,「爹爹,您不是知道了嗎?……您這是在誆我呢?」

「我不誆你,你能說嗎?」衛青沒好氣地瞪他。

「爹,我也不是故意要瞞著您的,之前我也不知道這事,那日在建章宮中,我也嚇了一跳,差點就說漏嘴了。」

衛青看著他,再想到霍去病,長嘆口氣,這些孩子全都是不讓人省心的。

「你們膽子也太大了!還有別人知道此事么?」

「那我就不知道了,您得問表兄。」衛伉端起茶湯,吹了吹,雙目透過裊裊上升的熱氣偷瞄爹爹的神情,試著岔開話題,「爹爹,您說,她一個女兒家怎得那麼厲害,聽說斬折蘭王的時候,那可真是拿命去換的呀!還有她在建章宮中舞的那套劍法,好像與尋常劍法也不太一樣,我以前都沒見過。」

「那是墨家劍,連我也只見過一次,怨不得你。」衛青嘆道。

「墨家?!她是墨家中人!」衛伉吃了一驚,喃喃自語道,「……難怪了……對了,爹爹,在軍中時,我老見她和一名西域人在一塊兒?」

「西域人?」

「嗯,那西域人是懂漢話的,就是孤僻得很,除了她之外,不和別人說話。」

西域人,衛青眉頭緊鎖,無奈也想不出個眉目來,只能等去病回來之後再仔細盤問他。

「記著,這事,跟誰也不許說?不管誰問,都得裝不知道,懂嗎?」他叮囑衛伉。

衛伉哼哼道:「爹爹,你以為別人都像您似的,就會誆自己兒子。」

「誆你,你也不能說,就當自己不知道。」

「知道了,被您這麼一折騰,我算是長記性了!」

衛青無奈地搖頭嘆氣。

兩日之後,霍去病一路風塵僕僕趕回府中,便聽家人回稟,衛大將軍差人來問過幾遭,請他回府後即立來報。

聽是舅父想見自己,以為有要事,他自然不敢怠慢,顧不得奔波倦怠,忙沐浴更衣,整袍齊冠往衛府去。偏偏到了衛府中,衛青正巧不在,而平陽公主跟著劉徹往甘泉宮小住,也不在府中。底下家人也不知何時能夠回來,他只得在內堂等著。

吃了些果點之後,霍去病倦意上涌,原只是在案上支肘小憩,困意卻是愈發濃重,一波一波讓人抵擋不住,最後索性歪靠在榻上,睡了過去。家人們見狀,暗自好笑,無人敢去驚擾他。

直至衛青回來,沒等他進內堂,便聽到家人回稟此事。待站在內堂外,瞧見裡頭睡得正香的去病,他又是好笑又是心疼,輕聲吩咐家人取毛毯來,親自輕手輕腳地替去病蓋上。

感覺到毯子的厚實,霍去病翻了個身,攏緊毛毯,仍舊接著睡。

看得出這孩子是累壞了,要不然不會睡得這麼沉,衛青無奈地笑了笑,自取過一冊書簡,在旁靜靜地看著。

直至天色漸暗,霍去病方才轉醒,半撐起身子,睡眼惺忪地揉了揉眼睛,瞧見近處一燈如豆,衛青正在燈下看書簡……眼前這幕,似乎又讓他回到孩提的時候。

「舅父,您何時回來的?我怎麼睡著了?」他坐起身來,扶了下睡歪的冠。

衛青望了他一眼,嘆道:「正想問你呢?這次又野到哪裡去了,把自己累成這樣?」

「我把她送走了。」霍去病搓搓臉。

「送哪兒去了?」

「您就莫問了,反正是處穩妥的地方。」

衛青盯了他一眼:「不會是又讓她女扮男裝,混入軍中吧!」

霍去病聞言一怔,原本殘留的困頓睡意頓時煙消雲散,疑惑衛青怎得會知道此事,只是轉念之間他就想明白了,定是衛伉那小子說漏了嘴,再不會有旁人。

「舅父……她當初那麼做,真是有苦衷的。」他只得將子青為何從軍的緣故仔仔細細說了一遍給衛青聽。

聽罷子青的事,若去病所說都是真的,衛青倒是對子青愈發另眼相看,未想到她小小年紀,又是個女兒家,卻傳承著墨家任俠,絲毫不遜色前人。

霍去病末尾還沒忘記補上一句:「您可莫告訴我娘啊。」

衛青聽出他這話的弦外之音來,問道:「你既已把她送走,怎麼,還在擔心你娘不喜歡她?」

「不是。」霍去病忙遮掩道,「我娘膽子小,您又不是不知道,她若知道這事,思前想後,必定會後怕,少不得再把我教訓一通。嘿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嘛。」

「對了,我聽衛伉說,她身邊還一名西域人,怎麼回事?」

聞言,霍去病在心中暗罵了一句衛伉,這楞小子可真沒用,怎得什麼都招了。可他面上還得做出若無其事狀,笑道:「那西域人是我們過大漠時遇上的馬賊,被我們俘了,身手不錯。說來也怪,他就和青兒投緣,常跟她呆一塊。」

「西域哪裡人,可盤問清楚了?」

「……樓蘭人。」

衛青皺了皺眉頭,在這些異族人身上,他是吃過苦頭的:「對這些異族人,你多留些心眼,不是說不能用,但一定要慎重。」

「嗯,我知道,所以沒留他在軍中,還是讓他走了。」

「走了?就這麼放了。」

霍去病點頭,想起那日在邊塞亭隧,阿曼一行人遠去的身影,懷中哽咽難言的子青,不由地喟然長嘆口氣。

衛青聽他嘆氣,似有無窮悵然,瞧他神色,忍不住道:「你此番親自送她去,可是捨不得?」

「捨不得有什麼用!」霍去病雙目瞧著遠處,語氣中淡淡的悵然顯而易見。

瞧自己外甥竟也有為情所苦的一日,衛青嘆了口氣,潑他冷水道:「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你既然已經將她送走,就莫想她了。否則只會給自己徒增煩惱,何必呢。」

霍去病長嘆口氣,應了一聲,然後問道:「您特意把我叫來,就是為了這事吧?」

「你還有沒有惹別的禍?」衛青問。

「眼下倒還沒有,將來可說不準。」霍去病聳肩,「聽說只要家有賢妻,人自然就懂事沉穩了,我又沒有您這麼好的福氣!」

「又耍貧嘴……」

兩人正說著,衛伉滿頭大汗地進內堂來,瞧父親與表兄都在,喜氣洋洋地朝他們施禮,然後急忙道:「去病表兄也在,真是太好了,今日我打了頭鹿,你莫走,留下來我烤鹿肉給你們吃。」

霍去病只面無表情地看著衛伉,也不吭聲。

衛伉愣了愣,探究他的神情,再看看父親,片刻之後如夢初醒,轉而愧疚不已,忙道:「我不是故意的說出去的,真的!我爹他誆我。」

衛青輕咳兩聲,長身而起,不理會兩個小輩之間的糾紛:「我去更衣。」

「爹……」衛伉愁眉苦臉地看著他。

「去病愛吃鹿頸上那塊肉,你好自為之吧。」衛青低聲提醒他,自是知道去病也不會當真惱衛伉,緩步踱出堂去。

直等到衛青身影消失,確定不會聽見他們說話,衛伉才陪著笑朝霍去病道:「表兄……哥……你就饒了我這遭,我保證下回不管我爹怎麼誆我,打死我也不說!就爛在肚子里。」

霍去病站起身來,斜眼睇他,仍是不說話。

「我認罰,認罰……」衛伉忙道。

「怎麼罰?」霍去病反問他。

「哥你定,你怎麼罰,我都認。」衛伉一臉誠懇。

見狀,霍去病禁不住笑了笑:「今日乏了,我得回府去,改日再想吧。」

「那鹿肉怎麼辦,你不吃了?可新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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