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三章 昏禮(四)

衛青定定地盯著子青,目光幾近凝固,這般劍法,他也曾在多年見過,驚鴻一瞥,驚采絕艷,卻從此再未曾得見。

自古佳兵不祥,劍為殺人利器,世間劍法多為凌厲,而此套劍法之所以與眾不同,便是因為它透著股悲天憫人,又或者是因為用劍的人有此心,連衛青都分辨不清。

時隔多年,未料到竟在此間再次得見,使劍者又是個年紀輕輕的姑娘,身法騰挪間與昔日故人多有相似,他著實滿腹驚異。

劉徹似乎也在思索著什麼,又或者是尚未自琴音中回神,過了半晌才開口道:「你這劍法使得……可不像是去病教出來的?」

聞言,子青心中一緊,墨家劍法自然與霍去病素日所習劍法大不相同,自己竟忘了這層,只是事已至此,再後悔也無用,遂答道:「這是家傳的劍法,只是我使得不好,幸而得將軍指點。」

劉徹半靠著,目光探究地望著她:「家傳劍法?你父親是做什麼的?」

「我爹爹、我爹爹是……」

子青陷入尷尬之中,不知該如何作答,說僅僅是鄉野之人肯定是瞞不過劉徹,反倒給將軍平添麻煩。

霍去病在旁插口道:「她爹爹靠賣藝為生的,陛下恕罪,她大概是沒好意思說出來。」

「街頭賣藝……難怪這套劍法竟無一點殺氣。」劉徹若有所思,轉而輕笑道,「如此說來,你竟是從街上把她給撿回來的,市井之中,果真是卧虎藏龍啊。」

霍去病笑而不語。

宮人將佩劍與七弦琴都取下,又依劉徹命令,在霍去病旁邊另設一案給子青。

子青謝過聖恩,依命而跪坐下來,正壓在傷腿之上,冷汗潺潺,暗自深吸口氣,隱在袖中的手死死摳在席面上,臉上只不動聲色。

側目望她,雖然已是極力壓抑,霍去病的眼中還是不由自主地流露出關切之色。

子青朝他微微一笑,示意自己無礙。

這幕落在衛長公主眼中,無異於兩人眉目傳情,心中頗看不慣,怎奈礙於父皇在場,不敢造次,只輕輕哼了一聲。

一時佳肴美釀盡由宮人端上,食用六穀,膳用六牲,飲用六清,珍用八物,醬用百。所用器皿,銀口黃耳,金罍玉觴,無一樣不是極盡奢華。子青以前就曾經聽聞過,宮中一年的膳食開支達兩萬萬錢,相當於普通百姓,而並未貧困百姓,兩萬戶的家產。那麼眼前這樣一場家宴,大概便抵得上一鄉百姓的家產了吧?

她看在眼中,早已胃口盡無,至於吃得是什麼,她壓根就未曾細看,更不消說細品。對此刻的她而言,瓊漿珍餚入口,也是味同嚼蠟一般。

「父王,她以前既然是在街頭賣藝的,定有許多市井間的趣事見聞,不如讓她說來聽聽,逗個趣,引您笑上一笑,說不定還多喝幾杯呢。」衛長公主朝劉徹道,只是逗趣是假,想讓子青出糗是真。

劉徹點頭許了,目光看向子青:「既是街頭賣藝,定有不少見聞,可有什麼趣事,不妨說來,讓大夥都笑一笑。」

未料到聖上會有此一問,於此事霍去病又幫不了子青開口,不由地暗自為她心焦。

子青怔了怔,先放下箸,思量片刻答道:「回稟陛下,只有兩件事,一喜一憂。」

「是哪兩件事?」

「天晴,喜;下雨下雪,憂。」子青望著劉徹,答得極為簡單。

聞言,劉徹原本持觥的手停滯在空中,眉頭微微顰起,他當然明白這簡單的一喜一憂背後的含義,意味著百姓日日夜夜為生計擔驚受怕,再無閑心顧及其他。

衛長公主卻不明其意,不滿地嘟嚷道:「這算是什麼趣事,一點都不可笑。」

素來是知道子青木頭木腦的,衛少兒暗嘆口氣。

平陽公主瞧劉徹臉色,打岔笑道:「我前日才聽過一件趣事,與她所說多有相似,卻要有趣得多,皇兄你可想聽?」

自是不好駁姐姐的面子,劉徹拉回思緒,勉強笑道:「洗耳恭聽。」

「說得是有個老婦,她每日推門而出,見是晴天,便要唉聲嘆氣地哭一場;若見是雨天,也要唉聲嘆氣地哭一場。」平陽公主笑著說道。

衛長公主詫異道:「這可奇了,難道她天天都得哭一場?」

「可不是么,所以就有人去問這老婦,晴天為何唉聲嘆氣?老婦答曰,我大兒子是賣蓑衣的,若是晴天,便無人去買蓑衣。那人又問,雨天你為何也要唉聲嘆氣呢?老婦答曰,我二兒子是賣草帽的,若是雨天,便無人去買他的草帽。」

聽到此處,劉徹便已忍不住大笑起來,搖頭道:「這老婦著實想不開,晴天她可以替她二兒子歡喜,雨天她可以替她大兒子歡喜,如此一來,就不必天天唉聲嘆氣了。」

平陽公主笑道:「陛下說得甚是,可見真是世上本無事,庸人自擾之。」她這故事既有趣,又開解了劉徹方才念及百姓之苦的思索,輕輕巧巧,四兩撥千斤般便化解了宴席上的尷尬。

世上本無事,庸人自擾之。子青怔怔想著,在這些不必整日為生計奔波,為柴米油鹽而勞心的貴族眼中,百姓的憂患倒成了庸人自擾,著實令人心寒。

幾巡美酒之後,劉徹歪在榻上,醉眼惺忪地看著底下的衛青和霍去病,得意道:「今日桑弘羊才剛向朕回稟過錢兩賬目,他果真是能幹啊,籌措得力,朕看等到明年開春之後,就可以與伊稚斜主力決戰!」

因劉徹幾次三番都是讓霍去病帶兵出征,將衛青冷落許久。衛青理所當然地以為這次出征也不會輪到自己頭上,遂舉觥敬向劉徹:「微臣預祝陛下一舉殲滅匈奴,保我大漢疆土再不受犯。」

劉徹哈哈笑道,舉觥一飲而盡,然後才道:「仲卿啊,這次你可偷不得懶了。朕要你和去病一塊兒出征。」

聞言,衛青又驚又喜,身旁的平陽公主也禁不住面露喜色。

「朕現下正命桑弘羊去籌措糧草,畢竟是十萬人馬的糧草啊,籌措不易。」劉徹接著道,「你與去病各領五萬人馬,可得給朕好好打。」

聽到十萬人馬,衛青與霍去病相互對視一眼。霍去病前兩次出征,所帶人馬都不過才一、兩萬,還未曾領過這麼多人馬。

子青仍是低首默默吃著食案上的菜羹,心中忍不住要去思量,去年漢境中多處洪澇,饑荒遍野,不知桑弘羊是如何籌措十萬人馬的糧草。

夜已漸深,劉徹喝得步履蹣跚,由衛子夫親扶著往寢殿去,夜裡便就近歇在建章宮中。眾人伏拜恭送。之後,也到了該散席的時候。

衛長公主起身替父皇母后相送諸人。

霍去病回身望了眼子青,見她行走無礙,又轉向衛長公主,道:「天色已晚,更深露重,公主還是早些回去休息,不必相送了。」

平陽公主也回身笑道:「去病說的是,都是自家人,夜裡風寒,公主還是回去歇著吧。」

衛長公主含笑道:「不礙事,方才坐得久了,我也正想走一走。」

子青隨在霍去病身後行至殿外,一輪彎月正掛在宮檐下,近處恰有幾株桂花樹,夜風徐徐,暗香浮動,更有隱隱金鈴之聲相伴其間,如夢如幻。

「此處賞月也算是好的了,只可惜還是及不上未央宮中。」旁邊忽然有人道,像是在和霍去病說話,又像是在和子青說話。

子青轉頭,見是衛長公主,便垂目低首,自是不會去接話。

今日家宴,衛長公主與霍去病說不上幾句話,心中本就不太暢快,此時故意行在他身旁,說了這麼一句,便是想引得表兄來接話。不料霍去病只是敷衍地笑了笑,並未多說什麼。

衛長公主訕訕地,又轉向子青,語氣輕蔑道:「你今日能到此,見識過宮殿之華美,又見過我父皇母后,他日回到市井之中有資本向旁人說道說道。便是這建章宮中的月色,鄉野市井中又何處尋去,也算是你的福氣。」

子青聞言,猶豫片刻,輕聲答道:「民女以為,無論在何處賞月,所看的不過是月沉月落,花開花謝。最要緊的,還是身邊能陪著你賞月的人……」

聽到此處,衛長公主臉色微變,本能地便覺得子青仗著是霍去病的人,是在出言嘲諷自己,正自惱怒,卻聽見子青下面的話。

「……公主雙親皆在,可承歡膝下,月缺而人圓,這才是令人羨慕的福氣。」她輕輕嘆道。

衛長公主微微一愣,轉頭望向她,見子青面色平靜懇切,並無絲毫譏諷之意,這才作罷。一直將他們送至建章宮前,馬車都已備齊,見他們各自上車上馬之後,衛長公主方才離去。

長安城已進入宵禁時刻,馬蹄的踢踏聲在寂靜的街道上顯得尤為響亮。

衛青與衛伉皆騎馬,伴著平陽公主的轓車。行至分岔口時,衛青探身朝平陽公主低語了幾句,平陽公主含笑點頭。衛青遂吩咐衛伉護著平陽公主先行回去,他則策馬朝霍去病這邊過來。

之前看見舅父的眼神便知他定是有事,霍去病並不問,直至回到府中。他原先讓子青先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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