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薄的艙壁外,忽然傳來重重地一聲砰響,有人將一捆長戟丟在外頭甲板上,馬上又有人呵斥道:「擋著路了,還不快搬到那頭去!」
艙內,子青乍然回神,用力推開將軍,驚疑不定地看著他,微微喘息著。
霍去病也看著她,深看著。
「如、果、我、」他幾乎是一字一頓,艱難地道,「要你留下來,你肯不肯?」
子青腦中一片混亂,足足怔了半柱香功夫,才算是聽明白他的話。然後,她又花了一炷香功夫,才勉勉強強把這件事情想明白。
「我、我、我……」她搖著頭,結結巴巴道,「……我不是將軍你想要的那種人,我沒有男風之好。我、我……方才……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可是我真是不是你想要的那種人……」
看見將軍眼睛時,子青嘎然而止。
那一刻,她自他眼中看出諸多情緒,傷感、失望,還有難以言喻的惱怒!
接下來的一整日,將軍,也未傳喚她,連湯藥都是讓軍士特地過來候著,一煎好就端走,顯然是不想看見她的意思。
午後,子青靠在船舷上心不在焉地咬著粗麥餅,恰好趙破奴陪著霍去病正往另一頭去,將軍冷著臉完全是目不斜視地自她身旁經過,就像她這個人壓根不存在一般。
原是好端端的,眼下卻落得如此,她心中懊惱之極,返身趴在船舷上,呆愣愣地看著底下流水奔騰。
過了良久,有人自她身後輕拍下肩頭,她回過神來,見是趙破奴。
趙破奴飛快瞥了眼左右兩側,見無人留意,急匆匆地拽著她轉到後艙僻靜處。
「怎麼了?」子青莫名其妙問道。
「你說老實話,你是不是把將軍給惹火了?」趙破奴壓低聲音問道。
聞言,子青顰著眉頭躊躇片刻,才支支吾吾道:「我也沒想到他會這麼惱怒,可我……我也是沒法……」
「果然是你!」趙破奴一副逮住真兇的神情,凶神惡煞地瞪著她,氣惱道:「你知不知道,我這一整日出的汗,比一整年出的汗都多!」
眼睜睜地看著汗水順著他耳根淌入脖頸內,子青唯唯諾諾道:「嗯……天是挺熱的。」
「你……」趙破奴氣得要跳腳,「我可告訴你,現下可還有三名校尉在將軍船艙內挨訓。將軍的記性你是知道的,一個上午,傳喚了八個校尉,挨個訓斥,自練兵開始,再到出征後點點滴滴的過失,全都翻出來了!我的娘啊,簡直是要讓人掉一層皮。」
「哦……」
原來是整頓軍務,覺得這事與自己似乎關係不大,子青稍稍放下心來。
「哦?!」趙破奴挑眉,死盯著她,片刻後道:「你說實話,你到底怎麼惹他了?!」
「……我不能說。」
她微垂下頭。
趙破奴氣結:「好好好,我不管你怎麼惹得他,反正你得去把這事扳回來!將軍不惱,大家才有太平日子過。」
子青為難地搖頭:「這事,沒法扳回來。」
「你去向將軍賠禮!」趙破奴道。
她仍是搖頭,低低道:「這事,賠禮也沒用。」
「到底是什麼事?怎麼會賠禮也沒用?!」趙破奴急道。
「……我,不能說。」
她又低垂下頭。
這臭小子,非得這麼饒圈圈一樣說囫圇話么!趙破奴惱怒地盯著她,炎熱的天氣,讓人的耐心都較尋常降低了許多。
「你這小子,你到底是裝傻還是真傻!將軍對你那麼好,他是……難道你就真的不明白!」他索性把事情說開了。
「我知道,所以我才……」
子青咬著嘴唇,就算以前對將軍好男風的傳言還有所疑惑,可今晨將軍的舉動……但她是個女兒家,並不是真正的男兒,若由著將軍如此錯愛,豈非是在存心騙他。
「總之我不能!」
她低低道,轉而快步抽身離開,僅留下趙破奴在原地苦苦思索她話中意思。
既然知道,卻又不能?
子青的意思應該是自己並無男風之好,故而無法接受將軍?
趙破奴撓撓脖頸,犯難地想,這該怎生才好……
點了幾滴水到硯石之上,摸出所剩無幾的小墨錠,子青慢慢地研著墨。阿曼將討要來的苧麻紙壓了又壓,儘力弄得平整柔軟些。
艙壁頗薄,隔音也不好,旁邊舷梯咚咚咚地有人下來,這廂便聽得清清楚楚。
「鷹擊司馬,我一直以為此番出征算得上頗為順利,難道是聖上那邊有何旨意,不然將軍何以對我等如此不滿?」
來人已壓低了聲音,可子青還是聽得清清楚楚。
「沒有沒有,」是趙破奴陪著笑意的聲音,替霍去病打著圓場,「不過是回朝前對軍務略做整理,例行公事,沒有別的意思。」
「聽將軍這口氣,可不是略作整理,大有將我等削位降職之意啊。」
「沒有沒有沒有,你們想太多了。」
趙破奴笑得尷尬。
聽聲音漸行漸遠,直至完全聽不見,子青一徑怔怔發愣……
看她手中的研子壓根沒有碰觸到墨錠,只在凹處劃拉著,阿曼狐疑地打量著她。
「想什麼呢?一整日都魂不守舍的?」
心緒頗亂,子青也實在靜不下來畫圖,索性放下研子,顰眉抱膝坐在榻上道:「你聽見沒有,將軍還在訓斥人。」
阿曼無所謂地聳聳肩,笑道:「他訓他的,與你何干,反正又不是訓你。」
「……」
子青欲言又止,咬了咬嘴唇,未再說下去。
忽聽見舷梯又是一陣響動,有人自上頭咚咚咚下來,腳步聲往左行了幾步,似有遲疑,返身行過來,正停在艙門前。
「司律中郎將,在么?」
艙門被輕叩幾下,是方期的聲音。
子青忙起身拉開門,見他一副蔫頭耷腦的模樣,忙將他讓進來。
「你挨訓了么?」方期嘆著氣在榻上坐下。
子青同情地望著他,搖頭道:「還未傳喚到我。」
「我本還以為回師之後會論功行賞,現下看來,能夠不削位降職,便已是天幸了。」方期羨慕地看了眼子青,「你雖是中郎將,卻不帶兵,縱有過失,也有限得很。」
阿曼不知何時已經歪在榻上,支肘半撐著身子,懶懶笑道:「她不帶兵,責罰雖少,但若有封賞,肯定也不及你們,公平得很。」
「這倒也是。」
長長嘆出一口氣之後,方期顯得愈發頹敗,與昨日相比,形同兩人。
子青遲疑片刻,雖覺得有些失禮,但還是忍不住問道:「將軍他,都說了些什麼?」
不問還好,一問之下,方期眼神便有些發直,讓人看了心裡直發毛:「太多了,一時半會兒也說不完,他連我私贈給衛伉一柄匈奴馬刀都知道,被狠罵了一通……」
「什麼馬刀?」
阿曼饒有興趣問道。
「反正不如你的那柄彎刀,你就別問了。」
方期趕蒼蠅般連連揮手,顯然懊喪之極。
「呵呵……有人拍馬屁不成,拍在了馬腿上。」
阿曼似覺再有趣不過,格格直笑,樂得身子直抖。
「臭小子,落井下石是不是!」
方期惱道,隨手操起旁邊的木枕就擲過去。阿曼微側下頭,木枕正砸到艙壁上,重重地砰了一聲。
子青探身,迅速取過木枕,以防止他二人接著丟擲:「別鬧了,讓上頭的人聽見,豈不是自惹麻煩。」
方期確是也沒力氣與阿曼嬉鬧,丟了一記白眼,便算作罷。
靠著艙壁坐下,子青眉間滿是憂慮地擺弄著懷中木枕。
「我與將軍皆是羽林郎,又沒犯下什麼了不得的大過失,再怎麼想也不該對我如此。」仰面躺在榻上,方期語氣哀怨地就像個棄婦。
阿曼用腳隨意捅捅他,示意他聽外間傳來的動靜,用幸災樂禍地語氣道:「不止你一個,今日少說也訓了有一打子。」
「你怎麼那麼高興?」方期沒好氣。
阿曼笑嘻嘻道:「難得能看見霍將軍不是一副冷靜自持、運籌帷幄的模樣,不是也好玩得很么。」
方期深有同感:「是啊!說起來,我還真沒見過他發這麼大的火!到底是哪個王八蛋惹了他,城門失火,殃及池魚!」
聞言,子青心虛地垂下雙目,手無意識地在木枕上摳啊摳。
阿曼似有所感,向她投來一瞥,目光疑惑重重,卻終是什麼都沒說。
一直等到方期走後,阿曼才轉向子青,歪頭問道:「……青兒,你說實話,這事是不是和你有關係?」
子青埋著頭不作聲。
「青兒……」他勾著頭瞧她,語調曖昧地接著喚道,「小青青、青青青……」
被他逗得忍不住撲哧一笑,子青無奈抬起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