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十八章 歸程(十)

心裡很清楚締素將要說的話,子青近乎認命地看著他,腦中茫茫然想著:斬了自己也就罷了,希望此事將軍不要遷怒易燁……

「她其實是、其實是……」締素怒視著子青,咬著牙根,喉嚨哽咽,那句話卻始終無法衝口而出。說出來之後子青會落得什麼下場,他也清楚。

霍去病微皺起眉頭,打斷他道:「……他其實是墨者後人么?這我早就知道了。」

墨者後人,締素其實並不很明白這四字意味著什麼。劉徹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之後,因墨者大多武功高強,行事又另有一套法則,並不以國法為先,故而被劉徹下令嚴剿。子青的這一重身份對她而言確也是極為不利。

子青仍看著他,目光中無一絲懇求,有的全是無奈。

狠狠地再看她一眼,締素自喉嚨間低低地「嗯」了一聲,再未說什麼,決絕轉頭離開。

「締素……」子青知道此時他定是難受萬分。

「別叫我!我不認得你!」

締素背著身子,大聲嘶吼道,隨即頭也不回地大步奔開。

望著他背影消失在艙堂內,真切地感受締素承受的苦痛,子青只覺得胸口被巨石所壓,氣悶難當,才儘力喘了兩口氣,淚水再也禁不住,一下子沖眶而出……不慣在人前流淚,她只得舉袖擋住面,任由淚水淌下,咬著牙一聲不吭。

霍去病望著這個非一般倔強的少年,想著他在大漠箭雨中飛奔的身影,此時才知道他單薄的肩膀上竟扛著如此沉重的過往。心裡著實不是滋味,他也不開口去勸子青,只靠在船舷上,一陣咳嗽之後,仰頭又灌了一口酒。

「青兒……」阿曼等了半晌,禁不住擔心地喚了她一聲。

「嗯。」子青放下衣袖的同時已擦乾淚水,強自平靜道:「……我沒事。」

霍去病瞥了她一眼,酒囊又遞過來:「喝一口,會舒服點。」

「卑職從不飲酒。」子青仍舊還是那句話。

「有沒有人說你倔得像頭驢?」霍去病搖搖頭,無奈且心痛地看著她,「……傻小子,你以為自己能抗下一座山么?」

子青沒吭聲。

阿曼伸出手接過酒囊:「我喝一口。」事實上,因心中鬱悶難當,他接連灌了好幾口,直至整個酒囊都空了。

「你爹爹也是被李廣所騙,你該明白,這事怪不得你爹爹,更怪不到你身上!」阿曼順手把酒囊丟到一旁去,扳過子青肩膀朝她道,「你,根本不需要愧疚,更不需要拿自己的命來還他!」

子青輕輕搖了下頭,道:「無論因為何種緣由,八百羌人是因為聽從我爹爹的話而送了命,我爹爹在當時沒有看破李廣意圖,終是難辭其咎。」

阿曼深吸口氣,想繼續勸服她:「好,就算這其中有你爹爹的錯,你爹爹也已經自戕,以命相抵,足夠了!沒有人逼著你拿自己再往裡填!」

「爹爹自戕,我知道他並不是想要以命相抵,他只是太累,撐不下去了。」子青腦中重新浮現出血色夕陽下的那幕,靜靜道,「爹爹撐不下去的事,我替他撐著。」

霍去病靠在一旁聽見這話,心中咯噔一下,偏過頭去咳得愈發兇猛。

「你能撐到幾時?你有幾條命夠往裡填的?!」阿曼幾乎算得上是在懇求她,「這事根本不該你來抗,你別攬到自己身上!」

子青朝他勉強一笑,問道:「阿曼,你是西域人,可聽說過我們中原的神話故事盤古開天?」

「聽過,他是開天闢地的巨人。」阿曼道。

「對,他是神話中的英雄,因為他用自己的身體撐開了天地,天日高一丈,地日厚一丈,盤古便日長一丈,就這樣過一萬八千年,直到天極高,地極厚,盤古才累倒下來。」

「嗯?」阿曼一時不解其意。

「我爹爹說,盤古一輩子就做了這麼一件極簡單的事情,就是撐著,再苦再累也撐著……就這麼撐著,那就是頂天立地。」

阿曼聽懂了,深閉上雙目,再說不出話來。

霍去病也聽懂了,一聲不吭,船舷旁水聲潺潺,如雨聲一般。他恍惚間又想起那裡下雨時,子青在大帳內所說的話。

——什麼事才算份內之事?他問。

——命里事。

原來,這就是他的命里之事,甩不掉,掙不脫,所以就這樣沉默地撐著。

第二日仍是在船上,締素始終寒著臉,幾番交錯而過,都對子青視而不見,直至第三日清晨下船,也未和子青說過一句話。

渡口便是來時上船的那個渡口,他們復進了旁邊的屋舍,一摞摞換下來的絳紅衣袍整整齊齊的擺在榻上等著他們。

「浩然,把譚智的那套衣袍拿給他換上。」霍去病指著阿曼,淡淡道。

施浩然心感不適,急道:「將軍,他怎麼能穿……」

「譚智可沒你這麼小氣。」

霍去病沉著臉,打斷他道。

「我……」

施浩然未再說下去,低頭尋出譚智的衣袍,在手中停留了半晌,待霍去病拍拍他肩膀之後,才不甚情願地遞給了阿曼。

阿曼接過衣袍,倒也不急著換上,先端詳了下……

「怎麼,你還忌諱?」施浩然沒好氣道。

阿曼笑著搖頭,看著乾乾淨淨的袖口,道:「他是個喜潔之人吧?」

施浩然愣了下,點了點頭,不自覺地放緩語氣,嘀咕了句:「你仔細著點穿,別給他弄髒了。」

「嗯。」阿曼拿了衣袍,環顧下來四周,想尋子青。

這邊,締素已更衣著甲,套上靴子,看見子青因不便仍磨蹭著未換裝,遲疑了片刻,默不吭聲地舉高換下的衣袍,好替她遮掩住……

子青快手快腳地換好襦衣,立起身來,感激地望著他道:「締素……」

「手衣還給你,這套衣袍靴子待我回去就換下來。」

先把手衣丟還給她,締素別開頭狠狠道,壓根不再看她,大步出了屋子。

子青拿著手衣,立在原地,心中百般滋味,終也只能嘆了口氣,開始著甲穿靴。不經意間,眼前一錯,阿曼正立在跟前。

「原來你穿上漢朝鎧甲是這等模樣。」他伸出手來替她繫緊鎧甲上的皮繩,笑道,「還挺精神的!」

「你也是。」

阿曼身量與譚智差不多,衣袍也甚是合身,如此穿著起來,一掃之前倦懶的模樣,確是精神。

「可你們中原人的髮式可實在不好梳。」阿曼道,他的髮式一直是如西域人那般結成小辮散下來,如今要他束髮盤起,著實有些不習慣,「你來幫我梳吧。」

「嗯。」

子青接過木梳,立起身來,阿曼就坐在榻上,感覺著她的手指在發間穿插而過,微微有些發癢,輕柔如風……

更好衣袍,霍去病自裡屋掀簾出來,正看見這幕,皺了皺眉頭,朝阿曼道:「連頭髮都不會梳,你到底還能幹什麼!」

阿曼聳肩,笑得無賴。

霍去病又盯了眼子青,想說什麼終還是沒說,沒奈何地搖搖頭,出門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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