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十三章 往事(中)

李敢回去包紮妥傷口,因他身量與霍去病差不多,霍去病便命人拿了自己的衣衫先給他穿上。

「既受了傷,便在這裡養好了再走。」霍去病自己也換了件素紗禪衣,又輕又細密,靠在榻上喝薑湯,「多住幾日也不妨事。」

「不過是蹭破點皮,並不要緊。」李敢接過軍士遞來的薑湯,笑答道。

霍去病直搖頭:「我的刀若再慢些,你身上可就多個透明窟窿。你倒是不在乎,到時候李老將軍來找我興師問罪,我豈不是麻煩。」

李敢垂目回想那瞬,心下卻無半分驚險,只覺得那傾盆大雨寒鎩厲刃便如江南春雨杏花綠柳一般,唇邊笑意禁不住浮現出來。

「他,是你什麼人?」霍去病飲罷薑湯,方問道正題上。

「她……他是我舊時玩伴。」

李敢想著需從霍去病這裡將子青要走,必得隱去子青原是女子且是墨者後人一事,何況此事終是爹爹之過,他也不便明說,故而只說得極是簡單:「他爹爹與我爹爹是故交,也曾教過我武藝。後來他家舉家遷走,便失了音訊,今日好容易才尋到他。」

霍去病聞罷,擊掌笑道:「難怪今夜你倆打得不相上下,原來竟是一個師傅教出來的。他爹爹如何稱呼?」

「他爹爹姓秦,單名一個鼎字,武藝極是了得,連箭法都可與我爹爹比肩。」李敢笑道。

「……你說他喚作什麼?」霍去病的臉隱在燭光陰影處,聲音似乎有些異常。

「秦鼎。」李敢詫異復道,他看不清霍去病的面容,「將軍聽說過?」

霍去病「嗯」了一聲,才貌似隨意道:「好像聽高不識提過,是有這麼個人。」

李敢知道高不識原是匈奴人,與秦鼎交過手也未可知,故而並未在意。他心下想著另外一事,思量再三,起身朝霍去病抱拳施禮:「在下還有個不情之請,懇請將軍應允。阿原他家與我家是故交,家父多年來一直盼望能尋到他們。眼下終於找到他,他年紀不過二九,實在太小,還請將軍通融,放他與我回家去。」

霍去病連想都未想便搖頭:「那怎麼行,軍中正是用人之際,這等人我找都找不來,如何能放走。」

「將軍,」李敢焦切道,「阿原畢竟還小,他這年紀本就不該入伍,將軍將放了他走,我再給將軍薦些武藝高強經驗豐富之人。」

霍去病起身,伸懶腰打了哈欠,眯眼道:「折騰一晚上,我也困了……」

「將軍!」

「你且莫急,這事……」霍去病思量片刻,拍拍他肩膀,「這樣吧,明日將他喚了來,他若是自己願意跟著你去,我也不強留,如何?」

李敢不疑有他,大喜道:「多謝將軍!」

霍去病微微一笑,隨意揮揮手,寬袖飄飄,自出門而去。

李敢一夜未眠,好不容易等到天蒙蒙亮,往霍去病這邊過來,卻被告知將軍仍未起,請他晚些時候再來。李敢雖心中焦切,卻也無法,只得復返了回來。殊不料此時的霍去病早已起身,命人去振武營將子青帶來,特別吩咐須得隱蔽行事,先莫讓李敢知道。

子青進帳,霍去病便將昨夜問李敢的話又問了她一遍。舊事不願再提,子青也說的極簡單,只說兩家是故交,故而認得李敢。

霍去病擺弄著案上的書刀,目光並不落在她身上,故意問道:「你這身武藝不弱,李敢說你爹爹也曾教過他,那你爹爹現下在何處?」

野地里的那處荒冢驟然出現在腦中,子青怔了下,回道:「我爹爹多年前便已故去。」

「怎麼死的?」

「……」子青沉默了良久,也未開口。

霍去病也不逼她,淡淡嘆道:「那日你既已到了你爹爹墳前,雖說沒帶什麼祭品,可也該上柱香才是。」

子青愣住,定定看著他。

霍去病裝著沒看見,接著問道:「你原姓秦,怎得又改了姓易?」

猜想是李敢告訴了他,子青亦無奈,只得如實說明易家是如何收留她;待她如己出;她不忍易老先生受兵役之苦,便以身相替。

「若認真追究起來,你替他入伍,這可是大罪。」霍去病有意輕描淡寫道。

子青深伏在地道:「此事皆是子青莽撞,所有罪責我願一肩承擔,與易家無干。」

「嗯……」霍去病皺眉,作為難狀,「此事卻難,你兄易燁是知道此事的,自然他脫不了干係。」

「……」子青心中一緊,低道,「易家僅剩易燁一子,請將軍法外開恩。」

霍去病有點好笑:「難道你家不是也只剩了你這麼一根獨苗么?」

「我……」

子青呆楞了瞬,無言以對。

「此事,你出於純孝之心,我暫且倒是可以不追究。」霍去病慢條斯理地接著道,「待日後你在軍中建功立業,再來將功補過也是可以的。只是……」

子青抬起頭來,目光如星,等著他後面的話。

指頭在案上輕輕叩了叩,霍去病斜眼睇她,道:「只是李三公子說你年紀還小,求我讓你跟他家去。」

子青沉聲疾道:「將軍斷不能允。」

她如此回答倒是讓霍去病所料不及,他撐起身子,盯著子青奇道:「你不願去?」

「不願。」

霍去病微擰了眉頭:「這是為何?」

「我義兄尚在此間,入伍時我二人便說好同生共死,我豈能棄他而去。」子青淡道。

一抹笑意自唇邊逸開,霍去病暗忖:早知如此我也不必多此一舉。思罷,他遂道:「這話若是我去與他說,他多半不信,還是你自己去與他說吧,」

「諾。」

一時有軍士託了食案進來,在霍去病面前的案几上放下。食案上清一色滾銀紅底漆器,一簞熬得香稠的小米粥,五六個烙得極細巧的羊髓餅,並一小盒魚醢。

昨夜睡得遲,霍去病只覺得口中有些發苦,無甚食慾,懶懶地自拿了盌去盛粥。

「卑職告退。」子青見已無事,便欲退出去。

霍去病瞥了她眼,本已點頭,忽又順口問道:「你可吃過了?」

一大早就從振武營趕過來,子青自然是腹中空空,便老實道:「還未曾吃。」

「那就在這裡吃吧,」霍去病揮手讓她至下首秤上坐下,「這些我也吃不完,剩下的也夠你吃一頓的了。」

子青無法,只得依命。

霍去病自吃了半盌小米粥,羊髓餅只咬了兩口便仍丟回盤中,便再無胃口,招手讓子青把食案端了去吃。他自己又差人去命庖廚下碗湯餅送來。

這邊,不過一炷香功夫,子青便已吃了三個羊髓餅,且連霍去病咬剩下的那個也一併吃了。他瞧她吃得極專心又極快,吃相卻是端正,並不似鄉野之人那等粗魯無狀。待到湯餅送來,不光羊髓餅,子青已將整簞的小米粥連同盒內的魚醢全都吃凈。

「看不出你個頭不大的,胃口倒是好。」

霍去病揚聲喚了軍士來把食案撤下,又吩咐把李敢請來,這才淺淺飲了口熱湯,又用箸挑了片湯餅,放在口中慢嚼。

不多時,可聽見外間腳步聲急促,霍去病料是李敢,遂瞥了子青一眼。後者也正轉頭望向門口,目光中竟有少許蒼涼凄苦之意,落在他眼中,不由得怔了怔。

李敢進來,一眼便看見子青,一時也忘了向霍去病見禮,只大步朝子青走過去,歡喜喚道:「阿原!」

子青起身,避出案外,規矩行禮:「子青參見李校尉。」

李敢忙攙起她來:「你我之間,何必行這些禮數。」

面對他滿懷暖意,子青只是垂目不語,半晌,又抬頭問道:「你的傷……」

「只蹭破了點皮,不礙事。」李敢忙道。

霍去病似笑非笑地「哼」了一聲:「兩寸深也叫蹭破點皮,你的皮還真厚。」

力道自己是有感覺的,子青也知那傷斷不會輕,垂首不吭聲。

李敢以為她是因在霍去病面前拘束謹慎些,並不以為異,接著笑道:「我已求得霍將軍開恩,讓你跟我一道回去。待出了軍中,咱們再去尋秦叔、秦姨……」

子青猛然抬起頭,道:「你要去何處尋他們?」

旁邊,霍去病並不看他們,箸只在湯中撥弄著片片湯餅,輕輕嘆了口氣。

一下子被子青盯住,李敢微有些疑惑:「你不知道他們在何處?難道你與他們失散了,所以才會入伍?」

喉嚨哽咽了下,子青硬是把幾乎衝口而出的話又咽了回去,淡淡道:「多謝你的好意,但我不能作臨陣脫逃之輩,不能同你回去。」

李敢聞言,大惑不解,擔憂急道:「你在此時有多危險你可知,萬一……」礙於霍去病,他不能明言,只得道,「……萬一、萬一有什麼閃失,那可是會掉腦袋的!」

子青不言,倒是霍去病在旁誤解其意,冷哼道:「李三公子,你也是武將之後,怎得說出此等讓人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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