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劍舞紅衣 第一章 七葉槐花

冬夜裡的京城,絲毫不被風雪減去半點熱鬧。馬行街上,夜市的鋪子一個連著一個,三更才收,五更復開。北食有樓前李四家、石逢巴子,南食有寺橋金家、九曲子周家。

豬胰胡餅、和菜餅、野狐肉、果木翹羹、香糖果子、水晶燴、糍糕之類吃食,光是聞香便引人食指大動,更有提瓶賣茶者,寒冷冬夜裡飲上一碗熱騰騰的香茶,身上便是說不出的和暖。

這份熱鬧對於食客來說自是愜意,但對於巡街的捕快,則是另一番光景了。從掌燈時分一直巡到二更天,饒得裡面穿了棉夾襖,莫研還是凍得直打哆嗦,忍不住偷偷買了個「羊荷包」,叼著它躲到一方角落裡大口大口吞咽。

冷不妨背後有人輕拍了下她的肩膀,驚得她一時哽在喉嚨中,邊轉身邊狂咳不止。那人也是沒料到,忙拍她的後背,助她順過氣來。

「王頭,」她好不容易吞下去,陪著笑道,「您怎麼又親自出來了?」

她口中的王頭即王朝,作為開封府捕頭,對於手下捕快玩忽職守的行為歷來懲罰嚴厲。莫研拿不定巡街時吃點東西到底算不算玩忽職守,但看到王朝臉色不善,自知不妙。

王朝帶著幾分無奈看她,沉聲責問道:「你怎麼又偷吃東西?巡街須得時時警覺,不得有絲毫懈怠。」

「捕快也是人,又不是銅塑鐵鑄的,這麼冷的天……」莫研不滿道,她五天才能輪到巡馬行街,巡街又冷又凍,滿眼又皆是吃食,如何能忍得住不吃。天空尚落著雪粒子,風卷著雪刮過來,她皺眉裹了裹斗篷。

畢竟還是個小丫頭,王朝拿她沒奈何,只能教訓道:「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

「這話不對,皇上算是人上人,怎得不見他來吃這般苦頭。」莫研搖頭,「若是說只要我肯吃苦便能當人上人,難道說我也能當上皇上不成,不通不通,很是不通。」

「你怎麼總有理!」

「這話本來就不對。」

「這話是我說的嗎!是老祖宗傳下來的,就是這個理。」

「那就是老祖宗錯了,還傳下來作什麼。」莫研理所當然道。

王朝氣結,回回都說不過她,回回都有一堆歪理頂回來。

「王頭還有什麼事么?沒事的話,我接著去巡街了。」莫研的一雙腳早凍得麻木,她原地急跺了幾下,試著恢複些知覺。

已經連話都不願再說,王朝揮揮手,示意她趕緊走,看著這個小丫頭慢悠悠地匯入人流中,他連連搖頭——聽說皇上還欽點了她當捕頭,就這般模樣,當了捕頭如何才能服眾?

這邊莫研亦是一肚子不痛快,剛吞下去的「羊荷包」雖使身上和暖些,嗓子卻幹得厲害,想買碗茶喝,又恐王頭還在後面盯著。路兩邊香氣四溢,卻只能眼巴巴地干看著,她用力嘆口氣:早知當捕快這麼無趣,當初就跟著二哥哥回蜀中去,不偷著跑回來就好了。

正自一搖三晃地溜達,突聽有人驚呼:「我的錢袋!我的錢袋呢?」

莫研還未來得及循聲望去,便有一位十二、三歲模樣的男孩飛快躥過來,正巧一頭撞進她懷裡,她想也未想便一把抓住他的衣領。

「哪裡來的婆娘,敢擋你爺爺的路!」男孩惱火地大聲嚷嚷。

莫研聽得咯咯直笑:「你才多大,小媳婦還沒娶,就惦著當爺爺了。」

男孩使勁掙扎,無奈未曾習過武,雖然動作靈活,卻無章法,怎麼也掙脫不了莫研。

此時先前叫喊的那人也趕到了,生得眉清目秀,公子哥兒打扮,一把揪住男孩,從他手中拿過黑底金線的錢袋,惱道:「這麼小就偷東西,小心我送你去見官。」

「等等,」莫研伸手拿過錢袋,「你如何能說這錢袋就是你的?」

「你!」那人惱怒,「你是什麼人,也配來問我!」

莫研慢條斯理地掏出懷中制牌:「在下是開封府的捕快,姑娘若有冤屈,可到開封府衙前擊鼓鳴冤。」

「你……」那人愣住,「你怎麼知道我是姑娘?」

頗為無奈地瞥了那人一眼,莫研的表情明顯寫著:獃子都看得出來你是女兒身。隨即她低頭解開錢袋,略略掃了一眼,眼底閃過一絲疑惑……

「這錢袋果真是你的?」

「嗯。」

「這裡頭可都是大內的東西,你從哪裡得來的?」莫研拈出個貓眼戒指,對著燈火轉動,贊道:「蜜黃色,上上品,好金貴的東西。」

那人顯然沒想到她一語道破,遲疑片刻,口中含含糊糊道:「……仔細看好像又不是我的錢袋,大概是認錯了。」說罷,匆匆返身就走。

莫研還在眯著眼睛看那戒指,待回過頭來,方才那人已不見了,連方才抓住的小男孩也趁機一併溜了。

「人呢?」

她疑惑不解地四下張望,周圍人影憧憧,哪裡還找得到:「錢袋都不要就跑了?……看來多半也是偷來的。」將錢袋揣入懷中,她慢吞吞地接著往前逛去。

過了三更以後,馬行街夜攤便開始收了,大街由熱鬧歸於清冷,只剩下稀稀落落幾位提瓶賣茶者仍守在屋檐下,同他們縮在一道的還有莫研,哆哆嗦嗦地捧著碗茶慢慢吃。風雪卻是愈發大起來,屋脊上雪已積起尺許。

「咚——咚!咚!咚!咚!」

天寒地凍,遠遠地隱約傳過來打更的聲音,莫研如釋重負地長呼口氣:總算熬到五更天,可以換班了!

欣喜地在原地用力蹦了蹦,溜達了一夜,凍得僵硬的腿簡直就不像是自己的了。莫研還了茶碗,縮縮脖子,裹緊斗篷,往開封府走回去。

風夾著雪劈頭蓋臉地刮過來,打得臉上生疼,她幾乎是閉著眼睛在朝前走。

「小七!」似乎有人喚她。

莫研將眼睛撐開條細縫,循聲望去,驟然睜開,頓時喜道:「展大哥!」

不遠處,展昭一襲紅衣立在雪中,正含笑看著她,那般沉靜的眉目,似乎漫天風雪也為之一緩。

「展大哥!何時回來的?怎麼在這裡?」已經有好一陣子沒看見展昭,她幾乎是連蹦帶跳地竄到他面前。

「剛剛回來……正好路過這裡。」

展昭微笑道。莫研偷跑回來當捕快之後,便循例先巡街三個月,他一直擔心她能否適應,偏偏又有公務出門,直至今日方歸。他本欲回府,恰好在途中遇上王朝,說起莫研正在馬行街,心中關切,忍不住先折過來瞧瞧她。

莫研不疑有他,開心笑道:「真巧,我正好要回府交班……這次又去的哪裡?我好生想你,可左等右等都不見你回來。」莫研獨自在京城,在心中自是把展昭當作極近極近的人,少女的嬌憨在話中盡露無疑,若換作他人,多半無法如此直率,展昭也多半要大窘。而莫研自自然然道來,展昭聽在心中,不知不覺唇邊泛起微笑,卻不覺得半分窘意。

「這些日子巡街可還習慣?」展昭問道,同她緩步往前行去。

「一點都不習慣,當兵可比當賊累多了,」莫研懊喪道,「又無趣得很,儘是些家長里短的事情。丟只雞要找我,鄰里爭執打架要找我,連兩口子吵架都要找我——這是捕快該乾的事么?」

展昭語塞,他自一入公門即是御前四品帶刀護衛,從未巡過街,故不知巡街的捕快究竟得管何事。莫研性情飛揚洒脫,要她日日對這些瑣事,倒真是難為她。

「上回有個書獃子考不上功名,把自己關在屋子裡頭不吃東西,他娘哭得眼睛都快瞎了,央我救救她兒子。我只好把窗子撬開進去,想勸他吃東西,哪裡知道那個書獃子指著我鼻子,說孤男寡女豈能共處一室,還說我損了他的名節,你說氣不氣人!」

展昭忍著笑,點頭贊同:「確是氣人。後來又如何?」

莫研想起後來的事情就垂頭喪氣,「既然他說不能共處一室,那我只好拎著他到屋頂上去說話,還特地隔著衣袖拉得他。哪知他又說我碰了他的手,男女授受不親,他此生無顏見人。我都沒計較,還好心好意地勸了他一大堆話……」

她勸人的水平展昭是知道的,不由得暗嘆口氣。

「再後來,也不知怎得,他就氣得渾身發抖,抖著抖著,就從屋頂上抖下去了。」

展昭奇道:「你怎麼不拉住他?」

「我起先是想拉住他的,可怕他又說什麼損了他的名節,猶豫了一下……」莫研覺得很冤枉,「……再說那個屋頂又不算高,誰知道他會摔斷腿。」

「那人摔斷腿!」展昭微微吃驚,停住腳步。

「看過大夫,說沒事,過兩三月就能走能跳了。診金、葯錢都是我付的,額外又搭上十兩銀子。」莫研無奈地嘆口氣,「……這捕快再當下去,我非得餓死不可,早知如此,當初還不如回蜀中去。」

很少見到她如此沮喪的模樣,大概這些日子果真很不順心吧。展昭側目望她片刻,他知道莫研的才能不在此處,按例巡街確是大材小用,真是有幾分委屈她了。

「餓不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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