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那張受盡折磨的,羸弱的臉上浮起恍惚的笑,「你要聽的是哪句話?我愛你么?」

他被猜中了心思,原本赧然,卻因她不屑的語氣,從身到心都凝成了冰。

他握著拳問她,「我就如此不配?我耗盡心力為你做了那麼多不顧身份的事,終究還是不配么?」

她把臉枕在臂上,淡然道:「你為我所做的一切,不過是為滿足自己一廂情願的付出。你擅自下界,執意以身赴險,你感動於自己的痴情,卻從來不問我是不是需要。你所謂的付出,只有加重我的負擔,你讓我覺得很累,讓我時刻提心弔膽,這就是你對我的好。」

每個人都有各自的立場,站在自己的角度看待事物,會得出與別人截然不同的結論。誰對誰錯其實從來分不清,尤其是這種牽扯到情感的事。

當真那樣厭惡他么,倒也不是。她不得不承認,要不是礙於她的存在,重建後的月火城脆弱如雞子,只要他一聲令下,便可全數殲滅。他遲遲不動手,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看在她的面子上。就算兩者之間本就有深仇大恨,一萬年後重來,她還是應該感激他這次的手下留情。可這種感激只能是心底微乎其微的一點觸動,她絕不會因此向他服軟,更不可能開口對他說愛。

兩個人的對弈,其實他一直處於弱勢,大約這就是誰先泥足深陷,誰便不得超生吧。長情雖不說,但她清楚知道他對她是真心的。有時她甚至有些可憐他,那樣不可一世的人,在她面前近乎卑微。但她如何膽敢想其他,在那麼多的恩怨前,她個人的感情從來微不足道。

他垂袖站著,長發凌亂,面如金紙,彷彿入魔的是他,而不是她。她的話讓他絕望,他挫敗地點著頭,眼神依舊冷硬,「我知道、我知道……無量頭顱無量血,既然我繼任了天帝之位,那麼功也好,過也好,都應當是我一個人承擔。這煌煌天道,我對任何人都可以無情,唯獨對你,我自問用盡了全部力氣。你不愛我,我沒有辦法,但我貴為天帝,我要的東西就必須得到。誰說強扭的瓜不甜?只要你在我身邊,我就歡喜。他們都勸我隨緣,我偏不。我就是要你,哪怕你入了魔,哪怕與全天下為敵,我也絕不會放棄你。」

這樣霸道的宣言,很符合天帝一貫的作風,可長情聽來卻覺得酸楚,「你活膩了么?想借我之手結果自己?那三個字哪裡那麼重要,你非要把自己置於這樣的境地。」

他說你不懂,「這是我的信仰。就像你一心捍衛麒麟族,我一心捍衛的是我的愛情。」

長情無語凝噎,重又把臉埋進臂彎里,半晌才道:「一個人的愛情,你不覺得累么?」

他哼笑了聲:「累又何妨,這一萬多年來我清心寡欲,早就不耐煩了。」說罷走過去,在她面前蹲下。不敢有太大的動作,怕激怒她,只敢輕輕將手搭在她臂彎上,乞求似的說:「待我想辦法取出混沌珠,不要再管其他了,留在我身邊好么?」

那雙眼睛從金鉤銀紋的緞面上抬起來,直直望向他,「混沌珠入體,便再也取不出來了,天帝陛下怎會不知道!你的天界,能夠接受一個入了魔的天后么?」她慘然笑了笑,「別天真了,世上好姑娘多的是,不要在我身上浪費時間。」

事實確實令人絕望,但她並沒有明確拒絕,多少讓他看到了一線轉機。他說:「本君執掌乾坤起,從未有過朝令夕改的先例,這次亦如是。只要你堅持住,我一定想辦法替你取出混沌珠。」

可惜這樣的談話沒能維持多久,她眼裡紅翳漸起,如一滴硃砂落進水裡,赤色絲縷快速擴散,張牙舞爪填充她的眼瞳。她短促地冷笑了一聲,「我不願意。」便縱身而起向他襲來。

心痛到麻木,已經分不清這副軀殼裡裝的是長情還是蘭因,抑或是魔祖羅睺殘餘的神識。她嗜殺、善戰、不計後果,那種血脈旺盛的生命力,實在讓人無法招架。

唯一的辦法就是捆綁,限制她現形,化解她所有的攻勢。他自登極以來養尊處優,乾坤上下沒有一人敢對他動武,但在她這裡,換來一身傷痕纍纍,也無冤可訴。

她在叫囂,他只是茫然看著,靜靜等待時間過去。混沌珠的業力大肆入侵時,他凝神定氣,用神力將它壓制下去。這是一場持久戰,對他的損耗極大,但除了這個辦法,目前實在找不到更好的解決途徑。

山洞封閉的一晝夜,彷彿與全世界隔絕了。撤去結界踏出洞口時,太陽正緩緩西沉,東方的月亮也升了上來。日與月交輝,有種盛大的,勢均力敵的感覺。天頂一半鮮紅,一半藍得如同醉生池裡的水……這不毛之地不可久留,他轉身入內,決意帶她上九重天。

她昏昏沉沉,這刻難得的溫馴。他緊緊把她抱在懷裡,如果她一切如常,從九重門上正大光明走進他的彌羅宮多好。然而不能,他帶她回來,必須遮遮掩掩,盡量不被別人發現。

但逃得過南天門上神將的巡視,卻逃不過彌羅宮門上的戍守星官。勾陳君用力眨了眨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看見的。轉過頭問副將,「剛才那個穿著中衣經過的人是誰?」

小象星官長長呃了聲,「肯定是大禁。」

勾陳君說你開什麼玩笑,「大禁敢在碧雲仙宮裡衣衫不整亂跑,明天就貶到浮山去看守百鬼了。」一面說,視線一面遠眺,「應該是陛下啊……懷裡是不是抱著一個人?」

小象星官比較識相,「末將沒有看清。」

勾陳君自言自語:「頭髮那麼長,肯定是個女人……」

陛下帶回一個女人來,這可是驚天的秘聞。但以剛才的情況推斷,恐怕不能大肆宣揚。勾陳君的想像力一向比較豐富,光憑一個動作,腦中就能描繪出一場不可言說的艷情來。這種懷揣秘辛又不能泄露的痛苦,實在是熬人得很。作為彌羅宮守將,他要告誡手下人,不該看的不看,不該說的不說。畢竟這裡是仙宮中樞,不是下界市井。但見大禁從天門方向走來,他就再也按捺不住分享的心了,一把將他拉到了邊上,小眼如炬看著他,看出了大禁一身冷汗。

「星君想做什麼?」大禁不自覺咽了口唾沫,「有話直說便好,不要拉拉扯扯,這裡可是碧雲仙宮!」

勾陳君沒理會他驚恐的眼神,只是笑著告訴他:「陛下剛才帶了個女人回來。」

大禁腦子裡嗡地一聲,「女人?」這可了不得了,帶回的這人除了麒麟玄師,不做第二人想。可玄師不是吞了混沌珠么,照理說已經入魔了。現在把她帶上九重天,絕對不是明智之舉。

「陛下往哪裡去了?」他慌忙問。

勾陳君朝北望了眼,「進郁蕭殿了。那女子是誰?可是未來的天后啊?」

大禁沒時間同他啰嗦,匆匆抱著袖子跑進了玉衡殿。

炎帝正坐在窗下翻書,等著天帝處理完下界的事,他好回他的宿曜宮去。聽見一串腳步聲傳來,他掀起眼皮瞥了眼,「怎麼?又有艷鬼追你?」

大禁的那點遭遇,就如天帝的情史一樣,自以為掩藏得好,其實幾乎無人不知。換做平常他會一本正經反駁,曲線表明自己是清白的。但這回卻顧不上了,粗喘了兩口氣道:「帝君,君上把玄師帶回來了。」

炎帝怔了下,臉上笑意一瞬散盡,不需大禁再贅述,轉身便走了出去。

進門所見的一切,無一不透露出凄涼的況味。好好的殿宇,被布置得牢籠一樣,殿頂垂掛下兩根粗壯的鐵鏈,那通天徹地的氣勢,簡直就像固定琅嬛浮山四角的縛地鏈一般。天帝一聲不響將人鎖住,還好那鏈子夠長,尚且能容她在床榻起卧。

他轉過身來,臉色凄清,嘴唇發白,如同大病了一場,那模樣可憐又駭人。炎帝手足無措,「你是怎麼回事,真打算把自己弄得體無完膚么?」

大禁看看君上,再看看床上的玄師,搓著兩手團團轉,「臣去把姜央叫來,替玄師梳洗梳洗,換身衣裳。」

天帝這時方開口,「混沌珠還在她體內,不知什麼時候就會發作。傳本君口諭,任何人不得靠近郁蕭殿。」

炎帝聽後簡直不知該如何評價他的行徑,撐著腰道:「既然那魔物還在,你把人帶回來可想過後果?萬一有個閃失,你如何向三界交代?」

天帝傲骨錚錚,從來活得旁若無人,這次當然也一樣,「交代?要交代什麼?本君的言行,本君自己會負責。我把自己的女人帶回家,三途六道,誰敢置喙!」

這話倒也沒錯,他是天下主宰,這世上確實沒有人能管得了他。帶女人回家也情有可原,畢竟一萬多歲了,早過了少不更事的時候,他願意談談私情,連天外天歸隱的神君們也會由衷高興。可他帶誰不好,偏偏帶個半魔。如此一個危險的人物被安置在天界中樞,又由他親自照顧,如果發生任何意外,那可是直擊要害,連個轉圜的機會都不會有的。

炎帝知道和他說不通,氣惱道:「我一直以為你審慎,沒想到你竟會有今天,做出來的事比安瀾更荒唐。」

天帝沒有反駁,他也認同他的評斷,自己現在的所作所為,完全不合乎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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