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天帝覺得不可思議,「你說本君丑?」

她哼了兩聲,「不單丑,還壞。」

話說到了絕處,接下去就可以老死不相往來了吧!

或許她的一時氣憤會引得天帝震怒,當真揮師直指月火城。如果為了族眾,她應當忍氣吞聲,但這種姑息最後會縱容事態變成什麼樣,她無法預料。上古神獸至少都是有氣節的,若為偷生,便不會一心回來,一心重振月火城。

早晚終須一戰,她也預備將生死置之度外。袖下雙拳緊握,她挺直了脊樑,「要是你覺得可以用我族人的性命威脅我,那你就打錯了算盤。我是麒麟族大祭司,我的族人不會犧牲我的名節,求得一隅偷安。」

她應當還是擔心的,如果真的置之度外,便不會說出這番話來。

天帝知道如何能夠刺痛她的自尊心,遞到嘴邊的話,他卻選擇了忽略。言語上傷害她有什麼意思呢,萬年前已經那樣對不起她,萬年後就盡量讓自己仁慈些吧。

「本君同你說過,你殺不了我。但看你這樣子,今晚似乎是勢在必行了?」他向前邁進半步,「長情,你想對本君做那種事么?像在淵底時一樣。」

他滿含期待,長情悚然讓開了,「別以為你的信口雌黃能騙得了我,你給我站遠些,靠近了讓我噁心。」

天帝很納罕,抬起廣袖嗅了嗅,袖籠中有清爽甘香的氣味,何至於讓她噁心呢。

他嘟囔了句:「我來前新換的衣裳,並沒有不潔的味道啊。」

她說:「讓我噁心的是你的人,我永遠不會忘了你執劍刺向我的樣子,那時候的天帝可不像今日這樣婆婆媽媽,倒還有幾分陽剛。」

她的意思是如今他已沒有了陽剛之氣么?原來對她和藹,還會造成這樣的誤解。

那些先不去管,「本君如何讓你噁心了?你還說本君丑,本君哪裡丑?」天帝一面說,一面偷偷瞥了眼鏡中的自己。分明與往常沒有分別,眾神之主,萬皇之皇,他有一身風流秀骨,也有皓月千里的清正坦蕩。若論人才長相,這世上恐怕只有琅嬛那個看守書庫的,能與他一較高下。天帝向來對自己的容貌很有信心,今天在這裡碰了壁,實在讓他感到難以接受。

「要不然……你再看本君一眼?」他張開雙臂在她面前慢慢轉圈,「你不是很喜歡雲月么,雲月是本君少年時的模樣,其實與現在也沒有多大差別。」

長情調開了視線,「不喜歡就是不喜歡,再看也沒有用。」

天帝陛下氣涌如山,垂著袖子站在那裡,憋了半天開始質疑:「你確定自己的眼睛沒毛病?」

長情說自然,「麒麟族天生貌美,在我看來個個都比你長得好看。」

這下他果真氣著了,普天之下還沒人敢質疑過他的長相。她到底是什麼眼光,竟會覺得他不好看?他原想和她認真計較一下,他到底哪裡長得欠缺,轉念一想覺得這一切肯定是她用來氣他的說辭。針鋒相對時能有什麼好話,當然是什麼叫人不舒坦就說什麼。

天帝想開了,抱著胸,閑適地踱了兩步,「本君統御萬方,靠的是翻雲覆雨的手段,又不是好看的臉蛋。你們麒麟族倒是生得俊,可惜技不如人,照樣是本君的手下敗將。」

長情被他擠兌得乾瞪眼,他臉上有得意之色,她咬牙切齒看了半天,忽而哼笑:「戰場得意,情場失意,還不是應了我的咒,要一輩子光棍打到底。」

各自都挑對方的軟肋攻擊,最終是兩個人虎視眈眈,互不相讓。

空氣很緊張,彷彿隨時會爆發一場惡戰。似曾相識的情景,倏忽重回萬年之前,月夜的牧野上,銀衣銀甲的上神少蒼,與玄衣金甲的麒麟祭司各據一方。神兵在手中熠熠生輝,血也依舊滾燙……

他忽然激靈了下,想起先前勸解她的話。每個人都有不堪回首的往事,她不能正視的是曾經拿於滇生祭了海眼,而他不能回望的,是流失於他劍下的生命,還有她臨終前憎恨的眼神。

他伸出手,把她的眼睛蒙上了,「長情,別這麼看著我。」

「怎麼?陛下也有害怕的時候?」她拽下他的手,譏嘲道,「其實你不用怕,只要你殺心不改,就什麼都不用怕。」

是啊,不對任何人動情,便沒有軟肋。他本以為自己不需要那種無用的情感,可是就像命中注定,曾經有多唾棄,現在就有多沉迷。他已經搞不懂,究竟是愛情迷惑了他,還是她對他來說是劫。緣起緣滅無葯可解,她還沒有入局,自己已經病入膏肓了。

他有些自暴自棄,悵然說:「我對你,恐怕再也下不了手了。」

她的眼眸在燈下璨然,「為何?萬年前陛下可毫不手軟。」

「我殺的是祭司蘭因,不是你。」

他自欺欺人,她偏不讓他如願,「我就是蘭因,哪怕只剩一縷殘念,我也是蘭因。你殺我前世,就不該來奢求今世。其實我一直想不明白,天帝陛下為什麼會喜歡我,究竟是你太天真了,還是一切都是在做戲?」

所以在她眼裡,即便一腔真情也會曲解成騙局。你如何同一個恨你入骨的人說愛呢,看來他真的給自己製造了個大難題。他站在天道的最頂端,這世上沒人能為難他,只有自己為難自己。

再說下去又是不歡而散,他轉頭看了眼窗外,「時候好像不早了。」

長情說是,「你該走了。」

他點點頭,「那你歇著吧。」

天帝來去只在一瞬,話剛說完,人就杳杳不見了。

室內終於安靜下來,緊繃了半天的肌肉到現在才得以放鬆,她回身躺在榻上,長出了口氣。

窗口月色泠泠,灑下的光也是冷的。她閉上眼,不多會兒聽見沙沙的雨聲,便支起身子,關上了檻窗。

九天之上,宮門洞開,大禁抽了個空,和勾陳星君討論戍衛輪班事宜。正商量得熱火朝天,猛看見一道銀光落在度仙橋上,人影在雲海中如一道虹,御虛乘風往玉衡殿方向去了。

大禁眨了眨眼,「是陛下吧?」

勾陳星君遲疑地點點頭,「好像是……這麼晚了,陛下去哪兒了?」

大禁心道還能去哪兒,平時不發生大事絕不出門的天帝陛下,如今一人風裡來雨里去,可見愛情這東西是個催人勤快的利器。事實雖如此,但他卻不能不為君上遮掩,抹了抹下巴道:「肯定是上斗部視察星象去了,陛下勤政,從不虛擲一日。」

勾陳星君小眼中精光一閃,「大禁,若將來仙宮內忽然多出一人來,我等也不必追查吧?」

大禁扭頭看他,發現這門神還挺有先見之明。當即向他丟了個眼色,也不同他多言,快步往度仙橋那頭去了。

玉衡殿中燈火通明,天帝坐在御案後翻閱簡牘,從那一臉肅穆的神情,就可以看出今天出師不利。作為下屬,一定要知情識趣,需要你的時候你在旁分憂,不需要你的時候你閉緊嘴巴,老老實實站在一旁聽令就是了。

向外看,雲翳遮天蔽日。三十六天上是不會下雨的,但照這情景推測,下界少不得一場豪雨。大禁掖著手暗嘆,忽然聽見君上叫他,忙一凜,「是,臣聽陛下吩咐。」

座上的人視線依舊落在竹簡上,手裡的硃筆如常圈點,啟唇道:「天亮後你傳本君手諭,降旨龍神,命他率領龍族入五鳳山捉拿元鳳。青鳥一族藏匿元鳳,其罪當誅。待元鳳就擒後,將此一族悄悄控制起來,我要請君入甕。龍神舊傷未愈,恐其力不從心,派翊聖君從旁協助。本君倒要看看,這些上古神獸有多大的本事,敢與天庭叫板。」

大禁心下彷徨起來,請君入甕,請的是誰?必定是麒麟族吧?可他不敢細問,拱手長揖,「臣領君上法旨。」一面說,一面狐疑地向上覷了覷。

也正是這一眼,被天帝逮了個正著,「你瞧本君做什麼?」

大禁訕笑,「沒什麼,臣是在想,既然君上派翊聖元帥出面監督,索性命北極四聖齊出,一舉攻破月火城,豈不一勞永逸?」膽敢直捅灰窩子,當然引來眼風如刀。

顯而易見,因為玄師的緣故,君上在對付麒麟族時,不得不放輕手腳了。鳳族有九天鯤鵬,那是龍族的剋星,生來以龍為食。庚辰早就想剷除他,只是苦於找不到機會,這次既然領旨辦事,必定全力以赴。龍和鯤鵬的戰鬥,最後輸贏很難論斷,反正對天界是絕對有利的。龍鳳兩族你死我活,剩下一個麒麟族孤掌難鳴,便可耐下性子來消磨,一點一滴蠶食。

愛情啊,真是個熬人的東西!大禁作為御前第一智囊,千萬年來也算吃透了君上的習慣。上半晌歡天喜地,入了夜如墜深淵,料想此行必然吃癟了。

「君上見著玄師了?」

座上的人滿臉陰霾,良久負氣地自言自語:「本君以後再也不去了。待龍鳳二族平定,本君要踏碎月火城,手刃那條螣蛇。」

天帝怒火中燒,但發泄的方向好像發生了一點偏移,居然不是手刃始麒麟,而是手刃螣蛇。大禁感覺品咂出了一點玄妙滋味,壯膽問了句,「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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