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齊光上仙

生生死死,戰場拼殺,過去千萬年里見過無數次,但和自己息息相關卻還是第一次。

看著滿地屍首,血跡遍布,幾乎可以拼湊出之前慘烈廝殺的場景。身著異服的屍首都是闖進來突襲的敵人,數量是波月樓的十倍,訓練有素的殺手們以一敵十,戰到最後一刻,體力不支才倒下。熱血冷卻成冰,被漸漸升騰的暮色掩蓋,空氣里瀰漫起了死亡的味道。

紫府君倉皇四顧,竟發現自己無能為力。他不掌管時空,無法讓時間倒轉,如果早就預知厲無咎的茶寮約見是一出調虎離山,他無論如何都不會上這個當。崖兒自責,他比她更自責,因為能力越大責任便越大。他辜負了波月樓上下的信賴,他們以為紫府的人來了,安全就無虞了,結果弄得一敗塗地。

他僵著步子上前攙扶她,她掙開了,跌跌撞撞往大門裡走。他忙追上去,不出所料,院子里也是屍橫無數。她在伏屍中尋找,找她熟悉的面孔,越看心越涼,喃喃著:「完了……全完了……」

大司命衝進廳堂,這刻再也顧不上自矜身份了,驚惶地高喊蘇畫的名字。然而不見她回應,他急得打顫,腦子裡昏昏的什麼都想不起來了,從前廳找到後院。還好,在後面上房的屋檐下發現了她的身影,和三位護法一起,正圍著躺在地上的人。

都是傷痕纍纍,滿臉血污,她讓那人靠在她懷裡,兇悍地恫嚇著:「你敢死,我做鬼也不放過你,你聽見沒有!」

她不讓他閉眼,近乎瘋狂地沖他咆哮:「讓你跑你不跑,誰要你擋刀!你這沒用的狐狸,弄成這樣還要我照顧你……你死一個試試,給我睜眼!睜眼!」

大概人到了窮途末路時,兇狠的威脅能隱藏心底的脆弱。她忽然回頭,紅著一雙淚眼,見了他如見了救星一樣,既驚且喜地喊起來:「大司命,你救救狐狸吧,他快死了。」

崖兒和紫府君趕進來時,大司命已經上前了。雖然這狐狸那麼可恨,那麼不招人待見,但也不能眼睜睜看著他死。

胡不言堪堪吊著半口氣,傷得太重,幾乎要現出原形了。大司命將他的魂魄定住後,那半口氣才又逐漸凝聚成了一口。死雖死不了,依舊奄奄一息,可就是那半昏半醒間,從小眼下的一絲餘光里看見他,還是堅強地露出個勝利的微笑,「蘇畫……在乎我。」

大司命連看都沒看他一眼,面色不佳。其實說心裡話,狐狸是世上最狡猾,最會見風使舵的東西,可在那樣生死攸關的時候,他放棄了逃跑,選擇為心愛的人擋刀,這種勇氣令人刮目相看。痴情是痴情,勇敢也確實勇敢,就是嘴照舊很欠,小命握在對方手裡時,他也敢沖他叫板,「給情敵治傷,心情不大好吧?」

他胸口的傷差不多直達內髒了,在大司命手下冰雪消融般復原。還有一點便能全部癒合,可他偏偏選在這個時候逞口舌之快。大司命停下了,在那傷口上用力摁了一記,這一摁他直嚎起來,很快便痛得滿臉冷汗,連蘇畫都覺得他活該了,把他丟到了一旁。

眾人起身和崖兒匯合,個個步履蹣跚。魑魅拱手,愧怍道:「屬下等無能,沒有為樓主守好後方。」

現在怎麼能計較那些呢,崖兒慘然點頭,「你們沒事就好。」至少還留有中堅,還有翻盤的希望。只是不見了樅言,她四下張望,「樅言呢?」

魑魅道:「被厲無咎抓走了,那些人像從地心冒出來的一樣,眨眼便攻入內城。午後大家都放鬆了警惕,被他們鑽了空子。厲無咎留下話,大魚對他尋找孤山有妙用,他要借他使使。若是樓主放心不下,就請樓主入羅伽大池找他……樓主,他是挾持樅言,想逼樓主就範。」

她知道最終目的無非就是這樣,讓她驚訝的是厲無咎超乎尋常的行動力。這是何等精妙的算計,他們前腳離開金縷城,他後腳就抵達了。當他們漫步在小橋流水的美景中時,他正血洗波月樓。她聽不見肝膽相照的同伴如何哀嚎,那時正感慨著,將來金盆洗手之後,要找個寸火城那樣的地方,和在乎的人無波無瀾度過後半生。

可是現在註定不成了,她要為樓里枉死的兄弟報仇,不管是耗上十年還是二十年,必須殺光眾帝之台的人。

「看來厲無咎已經趕往羅伽大池了。」她冷靜下來,轉頭望向木象城方向,「水路四通八達,木象的港口連通外邦水域,可以從那裡起航直赴龍門,然後轉雷淵進羅伽大池。樓里這回傷亡慘重,看看還有多少喘氣的,一起帶上船養傷,不能留在城裡,這地方太危險了。至於死了的……找個合適的地方埋了,明天一早啟程去木象城,找條大船出發,一定要把樅言救回來。」

其實樅言早就被厲無咎盯上了,早在他們剛入金縷城時,水宗就花大力氣迷惑他。要不是魑魅魍魎殺了古蓮子,劈開那道禁錮,他現在大概已經被同化,甚至會心甘情願幫著厲無咎尋找孤山鮫宮。厲無咎機關算盡,他知道她不會棄樅言於不顧,索性直接先押他去大池上。有了這個誘餌,她自然會上鉤,免得在眾帝之台坐以待斃,真引得紫府君殺上門來。

護法們草草處理了傷口,便出去統計倖存的人。當初離開波月樓時有百餘,經歷一場浩劫,活著的只剩下一半了。崖兒聽阿傍報花名冊,默默坐在那裡,一直沒有說話。半晌之後才嘆息:「這麼多條人命全毀在我手裡,是我有負大家所託。江湖上人人覬覦孤山寶藏,為了這筆不屬於岳家的財富,死了那麼多人,現在想來太不值得了。既然他們都想要,與其便宜別人,不如犒勞自己。救回樅言,奪回魚鱗圖後,我們自己打開它。至於厲無咎,血債要用血來償,我會把他千刀萬剮,不管他是人還是魔!」

阿傍道是,「屬下這就出去傳話,這時候什麼都不好使,只有錢能讓人重新振奮起來。」

阿傍說得沒錯,遭受重創之後必須要有東西來鼓舞士氣。錢就像春藥,能讓垂垂老矣的人重新煥發活力。她曾經一心守護父親留下的神璧,但一步一叩首地走到今天,付出了那麼慘重的代價,夠了。或許世上所有的紛爭,在鮫宮大門開啟的那一天會得到平息。當這筆寶藏不復存在時,一切的蠢蠢欲動就都煙消雲散了。

夜半,凄清的月色灑滿山崗。火把熊熊燃燒,照在每一張曾經鮮活的臉上。

坑挖好了,齊整的五十三個,像大地的五十三個傷疤。崖兒站在墓坑前,不忍下令落葬。彷彿是最後的嘗試,她高聲道:「君何下幽都?魂兮歸來!」

嗓音回蕩在山谷間,漸漸飄散成一縷細芒。無人生還,柔軟的肢體已經變得僵硬,他們像明王一樣,一去不復還了。

百轉千回,最後只餘一聲長嘆。她開不了口,擺了擺手,轉身離開了。

紫府君伴在她身邊,她踽踽獨行,他走不進她的世界,輕輕拉了她一把,「葉鯉……」

她才停下步子回頭望他,他說對不起,「如果我再縝密一些,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了。」

崖兒搖搖頭,「不關你的事,是我和厲無咎之間的深仇。」

她這麼說,是要把他排擠在外么?抓她的手又緊了幾分,「我問過大司命,究竟是誰下令讓他帶人去寸火城的,他竟說是我……大司命三千年道行,看不穿這假象,說明這人的修為比他深得多。」

崖兒很意外,「你是說厲無咎當真不是人么?」

他說不,「是人,但他衝破了束縛,令前世的元神和今世的皮囊結合。現在的他,早就不是一般人能對付的了。」

是啊,連大司命都被他玩弄於股掌之間,哪裡還是尋常人。她看著他問:「他到底是什麼來歷?也是仙么?和你有交情么?」

他點了點頭,「他叫齊光,曾經是上仙。當初我母親生下我,將我寄養在屍林,我在那裡獨自修行,很孤獨。後來他來了,千年的歲月朝夕相伴,大帝慫恿我入道時,他也隨我一同飛升,我掌琅嬛,他任大司命……」她的目光滿含探究,他蹙了蹙眉,「沒錯,前任大司命就是他。當時紫府弟子眾多,蓬山也未分界限,一百零八位弟子和他,都住在九重門上。你曾問十二宮那麼多屋子,究竟派什麼用場,當然不是讓我供養大小老婆和孩子用的,那是蓬山所有人的居所。」

崖兒有些尷尬,:「我那時是信口胡說的……琅嬛後來出事了么?」

他嗯了聲,「在我建立萬妖卷之後,他受了蠱惑,為一個妖族逆天改命。我質問他,他矢口否認,為了掩蓋罪行,甚至引天火焚毀琅嬛。當時的琅嬛還不在浮山上,建在一片無根的大澤里。大澤的水救不了天火,所有人花了極大的力氣才搶出了一萬多卷藏書,其他的都付之一炬了。這麼重的罪過,天庭震怒,我在甘淵和他對決,親手擒獲了他。他下八寒極地受永世冰刑之苦,極地的大門鎖死了兩千多年,直到他憑藉龍銜珠走出去,消失在天地間。」

他說完,久久沉默,沒有什麼比摯友背叛更讓人失望的了。崖兒握了握他的手,知道他在昨天之前還是念舊情的。不忍心再揭他的傷疤,轉而問:「出了事之後,蓬山才建九重門,把人都遣出了琉璃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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