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你想謀殺親夫

「咚」地一聲,崖兒撞上了個堅實的胸膛。雪白的一片衣衫闖進她視野,離得太近,兩眼幾乎貼在那衣料上,只看見細密的緞質經緯,和纏綿飄來的流雲紋樣。

起初撞得有點懵,她扶住了額頭。再一想不對,這時候不應當有人橫亘在她面前的。她退開一步正欲拔劍,一雙手臂環繞過來,溫柔地,有力地圈住她,一言不發,但能感受到袖下微微顫抖的雙手。

心臟忽然被擊中,她幾乎流出眼淚來。她記得這個溫度,記得這個力量。可是之前遭遇過關於他的幻象,她不敢輕易相信了。八寒極地沒有指引,是永遠走不出來的。她知道他被流放進極地之前受過斷骨抽筋的苦,也許他現在正卧在積雪裡等著她去解救,怎麼可能站在極地邊緣!

可恨!她怒不可遏,抽出朝顏便向對面的人刺去。一輪眼花繚亂的奇襲,長劍似鞭,迅如急電,將他攻得連退好幾步。

忙於應對的人沒想到,久別重逢後迎接他的不是溫香的懷抱和嬌軟的思念,居然是這一頓好打。他又氣又好笑,「是我!」

她咬緊槽牙,「殺的就是你。」

他也有些慌了,難道是誤聽了什麼傳言,以為他在外面有人了,要痛殺負心漢么?

空手實在接不住這彪悍的攻勢,他震袖化出天岑劍。自然是不能和她真斗的,不過見招拆招化解她的招式。她卻恨極,翻腕向他脖頸橫削過來,他吃了一驚,仰身避讓,不料她動作奇快,反身便追加一擊。他只得挺劍相迎,心裡暗暗驚訝,以前只知道她武功了得,但從未領教過。今天倒好,她下手毫不留情,真像見了十世仇人一樣。剛拆完一招,眨眼她左手的刺蒺便由纖絲牽引著向他面門攻來。當地一聲,他抖劍拍落暗器,這時她右手的朝顏已經到了他鼻尖。

這女人是不是瘋了?他斜劍而上,天岑從她劍底彈出,劍身平拍擊中她的左肩。他趁亂曖昧地調侃:「你想謀殺親夫么?」

她全當沒聽見,吃痛卻不退縮,陰沉著臉捲土重來。只聽劍風颯響,縱貫而下,一擊不破再接一擊、再接一擊……一瞬便和他的天岑交擊數下。用力之大,震得他虎口一陣發麻。

「你到底是怎麼了?」再這麼下去,他就不得不擒住她了。近身纏鬥,她的髮絲凌亂地橫過秀面,他看見她赤紅著眼,眼底有波光,心頭便牽痛起來。一個姑娘,吃了那麼多的苦,怎不讓她有滿腹怨氣。

崖兒心裡的苦楚沒人能懂,明明只要邁進極地,一直往深處去就能見到他了,卻被這妖魅攔阻,讓她前行不得。她又氣又惱,全部的憤怒都融進了攻勢里。她要斬斷這幻境,刺穿這贗品,她不能再耽擱了,她要進極地。

「讓開!」她長劍去勢迅捷兇猛,劍首擦過他的頜下,雖然刺了個空,但也劃破了他的皮膚。熱熱的一滴血落下來,落在純白的衣襟上,紅得像他眉心的烈火一般。

「月兒……」樅言焦急地喚她,他冷眼旁觀了半晌,發現來人恐怕並不是她想的那樣,「他有血!」

任何幻境,見血即破。崖兒在一片劍影里聽見樅言的喊聲,才猶疑著放緩了攻勢。對面的人苦笑了下,「你的本事真是見長,殺了我,你不會後悔么?」

她頓下來,奇異地看向他。

這人……是她的仙君么?分明一樣的五官,可氣勢和以前截然不同。以前他是枝頭的新綠,是雪後初晴的陽光,是讀過《花間詞》後心底留下的芬芳。可現在的他,給她深海一樣的感覺。從他的眼,到那光潔額頭上如花瓣又似烈焰的印記,都和她記憶中的不一樣了。

她迷茫的樣子都透著可愛,他慢慢笑起來,「相別兩個月,真的不認得我了么?」微一震袖,天岑化作流光收回他袖中。他一步步向她走去,「我本以為你見了我會高興,沒想到居然執劍相向。」到她面前了,目光繾綣地在她臉上流轉。抬手落在她肩上,玲瓏的肩頭拱著他的掌心,雖然有些事讓他印象模糊,但她的一切相較從前更深刻百倍。

他的眼中倒映出一張驚慌的臉,他聽見她顫聲問:「仙君,是你么?」

他微微側著頭,神情很驕傲,「本君風姿超群,難道還有誰能冒充我么?」

崖兒半張著嘴,忘了闔上。想了想又小心翼翼道:「你以前怎麼稱呼我?還想得起來么?」

他彎下腰,在她耳邊呢喃:「葉鯉,我一個人的葉鯉。」

她手裡的劍終於落在地上,沒錯了,這是他。

他張開雙臂,她簡直像不要命了似的,一下便撲進他懷裡。他身上的紫檀香濃厚醇凈,一絲一縷填滿她心頭的裂縫,她竟笑不出來。滿眼流不盡的淚,儀態盡失,如果讓樓里人看見,大概會驚脫下巴。

只有在愛人面前,她才會表現出這種脆弱來吧!樅言立在一旁喟然長嘆,到現在才明白愛與不愛的區別。他認識她遠比紫府君早,可生命中的提前到場,並沒有為他贏得先機。來得早不及來得巧,喜歡終究和愛有區別。

他們膩在一起,哭哭笑笑儘是人間悲歡。崖兒捧著他的臉,擦他眉心的印記,「這是什麼?以前沒有的。」

他把她的手拉下來,攥在掌心親了一下,「別擦了,擦掉了皮也沒用,這是墮仙印。」

崖兒不懂墮仙的含義,樅言心下卻一緊,一位上仙若是入了魔道,那麼天地間便再也容不得他了。

可他倒不以為意,笑道:「斷我仙骨的時候,我心裡生了雜念,一不小心就往斜里岔了。沒什麼,只是個印記而已,留著吧,還可以用來嚇唬人。」

崖兒失笑,再審視他,除了眉目因那一抹紅色變得更妖嬈些,其他不見太大改觀。性情……應當還是以前那樣隨遇而安吧!聽他說斷仙骨,她心裡五味雜陳,也不說話,只是默默從上到下把他摸了一遍。

摸的人專心致志,被摸的人雖然很喜歡,但畢竟有外人在場。他臉色泛紅,扭捏地瞥了樅言一眼,「對不住,我們分開太久了。」

崖兒愣了一下,有些尷尬。回身看樅言,她只顧重逢,把他給忘了。

忙拉仙君過去,介紹他們認識。紫府君向他拱起手,「我們好像不是第一回相見,多謝你伴在她身旁。」

樅言勉強笑了笑,回禮道:「琅嬛上空,遠遠見過一面。月兒是我的朋友,我答應過,刀山火海陪她一起走。」

情敵相見,劍拔弩張是常態。樅言的話里雖沒有稜角,但機鋒分明。他在她身邊是出於他們之間的情義,用不著誰刻意來感激他。

紫府君聽後不過淡淡一笑,他有圓融的風度,也從不為一點小事怒形於色。不過心裡有數,以後多加提防就是了。

暮色緩緩爬上頭頂,有夜霧在腳下縈繞,他立在煙氣里,斜陽映照在他眉間,依舊是佔盡風流的人上人模樣。

他看向天頂,嘆息著:「太陽要落山了……極地里沒有黑夜,睜眼就是天光大亮。」可能那一仰頭的動作牽扯了頜下傷口,嘶地吸了口涼氣。

崖兒忙替他捂上,訕笑著:「我以為自己又看見了幻象,所以下手狠了些。疼么?我給你揉揉。」

他眼波一漾,將手覆蓋在她手背上。崖兒只覺甜膩漫上身來,心裡卻又酸苦,哽咽著,重又偎進他懷裡。兩條手臂緊緊抱住他,害怕他飛了似的。等略平了心緒才問他究竟是怎麼逃離八寒極地的,「我拿到了龍銜珠,本打算進去救你的。」

她不知道,自己當時得知她要闖八寒極地,心裡是怎樣一番複雜的感受。會油然生出一種奇異的自豪來,他的女人敢不顧生死,進入那個無人敢踏足的絕境,證明這場愛情轟轟烈烈之餘,也是掏心挖肺的。他慶幸自己的付出得到回應,雖然開始得糊裡糊塗,完全是沉迷於她的色相。但越是深入便越沉澱,比那些始於溫暖,最終一拍兩散的,更堅決篤定。

他說:「不用救,我自己出來了。雖然有龍銜珠,但極地的嚴寒無孔不入,會在你身上留下病根的。我呢,天生仙骨,即便具毀也傷不到根基,慢慢就復原了。這囚籠也不是我逃出來的,琅嬛建於我手,一磚一柱都是我的心血。我被困極地,浮山鬆動,妖鬼夜行,天君無法收服,便提前讓我出來戴罪立功。」

只是這立功里,至始至終不包含擅自離開方丈洲這一項。天帝不過想把囚禁他的地方,從八寒極地換到蓬山。要不是大司命闖上浮山,他差點就信了大禁的話,以為她三天之內來不及趕到八寒極地。

其實一切盡在天帝的掌握,這位上神果真從來不做蝕本買賣。看看時候,該來的人就快到了,畢竟他擺脫了大禁的看守,又打亂了天帝的計畫,想就此和心愛的人在一起,天底下哪來那麼容易的事。

他徐徐長出一口氣,望向平原的盡頭。天兵在前開道,身著朝衣,手執笏板的眾仙分列兩旁,其後有人漫步而來。

他輕牽了下唇角,陣仗擺得這麼大,嚇著了他的葉鯉怎麼辦?和天帝鬥智斗勇不是第一回,他有的是經驗,便將她護在身後,自己向上一揖,「天君駕臨,有失遠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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