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可惜沒有早點遇見你

已經記不清多久沒有病過了,大約是在十三歲那年吧,她跟隨弱水門四星,隆冬的雨夜伏擊一個商隊。商隊來得比預計的晚,她藏匿在草叢裡,一個時辰連動都沒有動一下。雨勢稠密,浸濕的衣裳包裹住身體,像落進了沼澤里,無法掙脫。她從未那麼期盼目標快快出現,至少揮舞起刀劍的時候,能夠讓凍僵的四肢和血脈重新活過來。

商隊來了,十幾匹快馬颯踏而過,她第一個蹦起來砍斷了首領的馬腿。後來混戰,她的刺殺近乎瘋狂,事後危月燕向上回稟,對她最大的控訴是不服管教,至於任務的完成,她得了個中肯的評價——嗜殺。

其實她們不知道,她只是想儘快暖和起來,因為敵人的血是溫熱的。嗜殺在波月閣里也不是缺點,甚至算得上美德。雖然很多人因為她的殘忍和目中無人退避三舍,但蘭戰卻對她的表現卻大加讚賞。從觀指堂退出來後她就病了,生病對殺手來說太奢侈,如果你未立寸功,你就連卧床休息的資格都沒有。

她在床上翻滾,一會兒熱得燒心,一會兒冷得哆嗦。幾碗葯灌下去也不見起色,蘇畫對藥師說:「三天了,恐怕燒壞腦子。」

閣里的藥師無關痛癢,「稟報閣主一聲,不行了就移到山洞裡去吧。」

波月閣旗下那麼多女孩子,死了個把根本不算什麼,如果她不是蘭戰親自過問的,死活根本不必驚動閣主。崖兒聽著,那些對話忽近忽遠,弄不清到底是誰說的。真把她送到山洞裡等死,她也無法反抗,因為實在連眼睛都睜不開了。

蘇畫把她的病情如實呈稟了,蘭戰來看她,不勝唏噓道:「雪域里光著身子都能活六年,現在淋了一場雨竟然要死了?人啊,果然嬌慣不得。」

如果還笑得動的話,崖兒也許真的會笑出來。這些年她在弱水門吃盡了苦,原來有衣蔽體,有屋可住,就夠得上「嬌慣」了。這位閣主指鹿為馬還一臉中肯的樣子,常叫她覺得噁心。鋪板上伸張的手指無意識地屈成了爪狀,可惜握不動,她除了喘氣,什麼都做不了。

厭煩至極,不是不愛熱鬧,是因為來這裡的人都是為看她的熱鬧。她寧願這些人不要出現,就算死,也讓她一個人安安靜靜地死。

蘭戰當然並不願意就此放棄她,畢竟神璧依舊下落不明。他觀望一陣子,吩咐繼續治,轉身出去了。崖兒別過頭,又陷入了一片混沌。

外面開始下雨,她聽得見雨滴打在廊檐上的聲響。有輕輕的腳步聲,鑲嵌進颯颯的春雨里。她勉強睜開眼,有個身影立在她床前,天色昏暗,逆光相向,她看不清他的臉。起先以為是蘭戰,因為身形很像,但那人身上的熏香和蘭戰並不相同,蘭戰常用龍鱗,而這人的衣袂,散發的是刀圭第一香。

她以前受訓,分辨過上百種香料,對刀圭第一的印象很深刻。這種冷香,寒中帶辛,一旦燃起來,繞樑不散,可以持續三日。蘭戰剛走沒多久,不可能這麼快換了香,閣里其他的男人和她沒有交集,她想不出會有什麼人來探望她。

努力眯起眼,試圖看清他,但沒有成功。窗外雨聲更加綿密了,一陣風吹過來,那人的衣袖在她手背上留下若有似無的觸感。她沒有力氣問他是誰了,恍惚著,在疑惑里睡了過去。

時隔這麼多年,幾乎從記憶里消散的一段經歷,居然又莫名跳了出來,真稀奇。她到現在都沒弄清那個人到底是誰,也沒有和別人提起。從夢裡醒來,恍惚間有一隻手落在她額頭上,她聽見仙君的聲音,「你病了。」

崖兒睜開眼,眼眶發熱,要噴出火來似的。勾著頭想起身,又倒了回去,嗡噥著:「精神頭一鬆懈就要得病,沒關係,明天會好的。」

她向他伸出兩臂,紫府君俯身來抱她,「怪我迂腐,要是早點動用法術,你也不必出去打獵。」

他身上帶著涼意,正好用來平息她身上的火。她閉著眼吸了口氣,「吃還是要吃的,那些枝枝葉葉又不能填飽肚子。」

她燙得像火爐似的,他在她的脊背上輕輕摩挲,「雪域沒有草藥,小白帶來了羚羊角,我磨成粉末了,過會兒你服下去,出一身汗就好了。」一面說,一面看她面色,「冷么?我把火燒得旺些。」

她卻無賴地笑,「火堆燒得再旺也沒有用,仙君何不直接在我身上放火?」

人熱得兩眼滿布血絲,還不忘口頭上佔便宜,紫府君哼笑一聲,「現在放火,只怕你生受不住。」將她壓回去,又溫聲道,「我去給你熬碗肉湯,熱熱地喝下去,寒氣就散了。」

他提袍走出山洞,姿態嫻雅,依舊一派清正文人的神韻。可站在灶頭前,卻開始犯難,仙人辟穀,自己早就不食煙火了。應該怎麼把肉燉出湯汁來,甚至怎麼使用自己變幻的所謂灶頭,他都一竅不通。

反正無論如何,先試試再說。於是紫府君開始嘗試洗手做羹湯,在熏出了滿臉涕淚,熏得山間狼煙直上後,終於還是讓他做成了。

人生來聰明,就算略走彎路,最後也不會空手而返。他把肉湯端到她面前,催促她喝了,崖兒捧在手裡,喉頭微微哽咽。她想落淚,但又覺得很難為情,便解嘲式的笑了笑,「唉,這是頭一回有人給我開小灶。」

滋味不提他,滿口煙熏火燎的氣息,還伴著羚羊角的一點腥膻,可她卻喝得滿心歡喜。他問:「怎麼樣?」她只管點頭,「比波月樓的廚子做得好,要是擱點兒鹽巴,那就更妙了。」

他忙了半晌,得她一聲贊,覺得很滿足。

鬢角的頭髮汗濕,柔順地貼在臉頰上,她抬手替他捋了捋,「仙君落入塵寰,被我連累得不成樣子了。」

他把她的手合在掌中搓了搓,「照顧心愛的人,怎麼能說是連累!你到現在依舊覺得我高高在上,是你還沒有拿我當成最親的人。」

崖兒愣了一下,「你是我最親的人……」復赧然垂下眼,「只是我習慣了獨來獨往,也沒有受過任何人的照顧,得人恩惠就渾身不自在。」

他微笑,「我已經不是當初的紫府君,也回不到當初了。你不必高看我,我如今就是個纏綿內闈的男人,就像你說的,不問前程,只問風月。」

所以貧瘠石室里,兩張狍子皮也能成為風月台。他攬她入睡,江湖人口中的妖女,殺人不眨眼的女魔頭,停在他懷裡的時候,柔軟得像一片雲,像一塊織工精細的上等絲綢。她幾乎連半點稜角都沒有,只是帶著軟糯的語調,一遞一聲叫他的名字:「安瀾……安瀾……」

長發糾纏,他想過為兩個人結髮,但最終沒有去做。琅嬛失竊必須有人擔責,他換她百歲無憂,接下來的路無法陪她一起走。人生說短也不短,幾十年里,會發生很多意外很多事,如果她將來遇見另一個適合的人……還是留待那個人,來替她結髮吧!

一夜過來,她的熱退了一些,不過還是不宜走動。外面太冷,在山洞裡養息更好,可是又牽掛,喃喃說:「圖冊放在雪域後,我就沒有再見過,也不知現在怎麼樣。讓小白帶你去看看吧,五大門派虎視眈眈,萬一圖冊出了差池就了不得了。」

他說好,出門吹了狼哨。不久白耳朵從密林里走來,昂首向他示意。他隨它走了很長一段路,進入一個岩洞,那洞很深,鍾乳崢嶸,從上面滴落的水滴,砸在石頭凹陷形成的水窪上,聲音居然被放大了百倍。白耳朵獨自在前面帶路,走過長長的石道,盡頭是一片石筍,最高的筍尖上供著精美的畫軸,在無邊的晦暗中,發出炫目的光彩。

他駐足,隔著一汪碧水懸望,白耳朵坐在他腿旁,目不轉睛盯著他。他垂首看了一眼,「小白兄,你好奇這捲軸上畫的是什麼嗎?」

白耳朵嗚了聲,轉過頭看那個金光閃閃的物件。

紫府君抬起手,分花拂柳般一划,畫卷浮於半空,然後徐徐展開了。畫卷上的圖案是流動的,極細的線條勾勒,柔軟得如同吹口氣便會揉作一團。畫中的一切都是有形的,雲層聚散,水流洄轉。還有海中的山川和島嶼,有的亘古不變,恍如天柱,有的則時隱時現,倏忽之間飄出萬里之遠。

「看見了吧?不過就是一幅會動的畫兒,小孩子可能會喜歡。」他負著手道,「據說這畫上有座山,山裡藏著無窮的財富,財富多到什麼程度呢,金子熔化後,可以給你的雪域套上一層金殼。你不知道,千年之前就有人打過這座孤山的主意。如果這批寶藏註定有人開啟,我希望那個人是崖兒,這樣才對得起岳家人的犧牲,血也不至於白流。」

白耳朵沉默著,眼睛裡露出哀傷的神色。它是聽得懂人話的,二十多年的雪狼已經能煉化金丹,「明心」後便是「見性」,假以時日,可以像那條龍王鯨一樣化形。

紫府君嘆了口氣,「過幾天我就要走了,這一去,琅嬛恐怕再也不由我管轄,萬一她哪天需要這圖冊……我得防微杜漸,不能讓她故技重施,再去勾引大司命。五大門派不會放棄圍堵她,神璧和圖冊在一起,太不安全。原本我該給這裡設個結界,可我又怕連她都防住了……所以還是得繼續託付你,替她守住這圖冊。」他一本正經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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