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波月洞天

融融的情話,撫平歲月罡風吹出的裂隙。外面不知是怎樣一番斧鉞橫飛的亂景,但在雪域,卻能體會到一種歲月靜好的溫軟。

紅日懸在天邊,滿地的銀雪折射出耀眼的光。這裡遠比外面的世界來得明亮,一切的顏色映襯著素白的背景,便顯得格外濃重端莊。遠處有高聳半空的雪杉和松樹,雖不如烏桕濃艷,但有大氣豪放的美態。如果這裡搭個小屋,那裡再置辦個灶頭,可以一邊看日出東方,一邊在柴米油鹽中消磨時光。

紫府君摸了摸剛撿回來的幾根枯枝,念個訣,把它們變成了桌椅。隨手撿起一片葉,當風一搖就是一架香案。起初他還在猶豫,不知究竟該不該壞了自己定下的規矩,可想起裡面的人,夜半之後到底當不得那種冷,她終究只是個凡人。

這滿身的修為,再不用早晚要過期,反正已經這樣了,剩下的日子還是過得洒脫些吧。他起了個早,把山洞妝點了一番,家徒四壁怎麼能稱之為家呢,他將兩張猞猁皮變作香軟的褥子,還給她準備了一頂素紗大帳。打起帳幔,昨夜太辛苦,她正沉沉好眠。他抽身退出來,擺弄些雜草樹根,把過日子必須的東西都準備妥當了。

崖兒睜開眼時,滿目飄拂的鮫紗,讓她誤以為回到波月樓了。怔忡盯著帳頂看了良久,隔著朦朧的經緯,看見山洞嶙峋的石壁,才確定自己身在哪裡。床頭有一套新衣,是蓬山統一的式樣,月白的袍子鑲嵌藍色滾邊,穿上很覺得溫暖。她咂了咂嘴,發現做神仙就是好,危急關頭總有讓自己過得舒服的手段。他是個墨守成規的人,以前一直一絲不苟遵循九州的規則,可是落進這紅塵里,便開始一次又一次破戒。她有些擔心,不知這些逾越積攢起來,最後會不會一併清算。

從山洞裡走出來,日光之下,雪原之上,一個素衣銀袍的人正以枝為筆,在平整的積雪上練字。崖兒痴痴看著,恍惚蓬山的歲月里,那個聖潔的紫府君又回來了。他運筆如龍蛇,最後一個輕雲蔽日的立刀作為收勢,長風浩瀚,白玉簪頭的錦帶被吹得飛揚起來,那道清澈的眼波穿過繁複的紋理,落在她臉上。她心頭一陣怦然,彷彿自己還是碧梅扛著掃把清掃落葉的雜役,見了天人之姿的府君,自發生出雲泥之別的自卑感。

「你醒了?」他丟了樹枝過來,看她拘謹,覺得奇怪,「怎麼了?」

她笑了笑,「這陣子你一直奔走在雲浮,我都快忘記你原來的樣子了。看你練字忽然想起琉璃宮,你真的不屬於這濁世,剛才的你才是原來的你。我在想,就算我將來投胎轉世,每一世見到你,必定都會一眼驚鴻,不管我那世是女人還是男人。」

紫府君眨眨眼,側著頭思量,「前面說不錯,我很喜歡,可最後那句是什麼意思?」

她大笑調侃:「意思是就算我哪一世錯投了男兒身,也還是不會放過你。」

他的一雙眼在天光下愈發明亮,眸中是深濃的笑意,趨身拉近她,悵然的語調回蕩在她頭頂,「如果你真的變成男人,那我也認了。一世禍害不完,還可以留到下一世一併結算。」

她緊緊抓住他的手臂,希冀地望他,「說定了,你要記住我,永遠不能忘記。」

他垂眼看她,「這話應當我對你說,你要記住我,不能忘記我。如果忘記了……偶爾午夜夢回,想不出我是誰,至少要對這張臉有似曾相識之感。」

彼此都知道好景不長久,所以字裡行間總有一股悲涼的味道。崖兒從來不是黏糊的脾氣,生死也看得很淡。她從落地起就受盡苦難,人生最後能有這樣一段輝煌,已經是意料之外的驚喜了,萬一有幸緣分不斷,那時間絕不能浪費在兜轉彷徨上。

「我想不起來你就提醒我,做什麼似曾相識?你告訴我,我們相愛過,曾經是最親密的人。你長得好看,說什麼我都會相信的。」

他簡直要發笑,她的貪財好色倒是從來不掩飾。許多人都懼怕她冷血無情,其實是他們無福消受這世間最可愛的姑娘。

她回頭看他們棲身的山洞,他給洞府做了個門楣,中間鄭重地落了款,叫「波月洞天」。她眼裡浮起一片凄涼,「和我娘比起來,我幸運得多。如果當年他們能逃過追殺,也像我們一樣找個山洞安家,再也不問江湖事,那該多好!」

他負手回望,淡聲道:「人之生死都有定數,他們的故事結束了,你的故事才能開始。」

她轉頭看他,「那麼我的故事結束時,會成就另一個人故事的開始么?」

他微笑,「你的故事不會結束,我不會讓它結束。」怕她再追問,忙岔開了話題,「你帶我去那片山崖看看吧,離這裡遠么?」

崖兒說不遠,那片山崖,是她爹娘最後一程的歸宿。骨骸雖然移走了,但他們的魂魄不知是否還停留在那裡。

他們在廣袤的雪域上行走,從這裡過去,沿著小樹林走上二里就到了。積雪踩踏,發出咯吱的聲響,經常一腳深陷,需要身旁的人來扶持。遠遠看見那片凸起的山岩了,白天很尋常,但那個月夜,卻是她父母頭頂唯一的遮擋。

時隔多年再站在這裡,心裡依舊感到凄惶。仙君的手緊緊握著她,溫暖堅定,給她力量。她看著岩下的三塊石頭,緩聲說:「我的母親在別人口中,似乎除了容貌就沒有別的了。他們提起柳絳年,無非是萬戶侯府的大小姐,一曲《綠腰》令天下男人無不艷羨。可是他們不知道,我母親才是真正的女中豪傑。她一生嬌養,沒有受過半點苦,最後卻隨我父親亡命天涯。酒館裡的狸貓告訴我,她中箭後一聲不吭,到死都沒有對我父親抱怨一句疼……」

他哀戚地望著她,「所以你和你母親很像,有堅韌的心性。」

她赧然一笑,替他把話補全,「也同樣遇見了值得託付的男人。兩年前我來替他們拾骨,那時候我以為自己這輩子不可能擁有愛情,我活著,就是為了替父母報仇。也許是爹娘看我太可憐,把我推到了你面前,真是沒想到,我居然會有這樣的成就,現在想起來都覺得不可思議。」

她所謂的成就,很大一部分是指睡了神仙吧。其實也是這神仙道心不定,才最終上了她的鉤。兩個人的姻緣,是萬萬年前就註定的,不管以怎樣的機緣巧合開始,是中規中矩還是劍走偏鋒,最終都是一樣的結果。

一縷髮絲在她頰畔飛舞,他伸手替她繞到耳後,「我等了一萬年,等來的是你,這何嘗不是我的成就?」

她在陽光下輕笑,紅唇貝齒,說得嬌俏,「我只怕引你破了戒,你就無所顧忌了。你這人太隨緣,會不會再去喜歡別的姑娘?」

白雪映照他的眉眼,他做出苦惱的神情來,上下左右端詳她,「你這麼胖,往我面前一站,我眼裡哪還塞得下別的姑娘!」

這下子她不樂意了,一蹦三尺高,「我哪裡胖?聶安瀾,你給我說清楚!」

他只顧笑,被她搖得討饒,「我說錯了,說錯了……」低下頭,換了個曖昧的語調,在她耳邊低語,「一個你便讓我丟了大半條命,我已經沒有力氣再去應付別的姑娘了。」

兩個人之間的私房話,慢慢也變得不那麼難以啟齒了。他能發現自己的改變,往日的蓬山之主不問世事,但千萬年風平浪靜的生活,早已令他感到厭倦。他生來是個情感豐沛的人,有一顆眷戀紅塵的心,卻被迫枯守琅嬛。萬年的水滴石穿,稜角漸漸被打磨,但於不為人知處,依舊保有殘留的鋒芒。愈深入紅塵,愈愛上這片泥沼,即便有滅頂的危險,他也深深墜下去,不願起身了。

笑鬧間,有淺灰色的點移動,起先尚遠,轉眼就近了。他駐足四顧,周圍狼群聚集,這種生靈有極強的戒心,在沒有確定你對它們也是友善的之前,不會輕易接近你。

它們保持一定的距離,發出嗚咽般的低鳴,圍著他們打轉。直到狼王現身,立刻匯聚起來,在它身後站定待命。

彷彿一場正經八百的交涉,人和狼對面而立。

有風吹過,吹動狼王胸前厚重的皮毛,那寬坦的胸懷,簡直和一個成年壯漢一般大小。

白耳朵滿臉肅穆,雪域上的狼群部落原本不止一處,這兩年它到處征伐,已經一統天下,如今是真正的王者了。王者就要有王者的氣派。它看看這個漂亮的男人,又看看老友,表示她應該引薦一下。

崖兒也很鄭重,她向紫府君比了比手,告訴白耳朵,「這是我的男人,他從方丈洲來,是鎮守九州的琅嬛仙君。」

然後又向白耳朵比了比手,告訴紫府君:「這是小白,雪域的狼王。我和它在一個狼窩裡長大,是生死之交的好兄弟。」

介紹完了,居然發現自己的來頭很了不得,男人是神仙,兄弟是狼王,這樣的身家拿出去,足以成為說書先生的新素材了。

那廂的一人一狼呢,也十分莊重的樣子,彼此點頭示意,就算認過親了。

接下來例行的聯絡感情還是需要的,白耳朵照舊橫撲上來,舌頭在她臉上狂舔一通,以狼的方式表達了對她重返雪域的歡迎。他們在雪地里滾作一團,狼群也很快樂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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