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先發制人

有的時候講道理是好事,但大司命活了幾千歲,還沒見過這類罪犯近在咫尺,卻容她先辦私事的緝捕態度。

大司命看了仙君很久,「君上,卑職有些問題,想向君上討教一二。」

紫府君知道他要說什麼,抬了抬手道:「這裡不是敘話的好地方,先回去,泡一壺茶慢慢聊。」

大司命最開始滿腔的不平,經過他再三再四輕描淡寫地搪塞,已經逐漸變得沒有鋼火了。他說好,「今年的明前,我讓弟子準備。」

於是空手而歸,回到暫居的那個院子。院門大開著,門外湖畔是笑鬧的年輕弟子們,他們坐在草亭下,沏了一壺茶,聽著龍息寺的暮鼓,打算暢談大司命關心的話題。

原本想好的開場白,正色而談時竟發現開不了口。大司命盯著眼前的荷葉盞,悶聲道:「君上,您懷念蓬山的日子么?」

紫府君歪著腦袋仔細琢磨了一下,「為什麼要想?我在蓬山駐守了一萬年,這萬年間除了偶爾找瓜農聊天,幾乎沒離開過那裡。」

「因為住得太久,久而生厭么?」

他說不是,「並非生厭,只是倦懶。同樣的山水,同樣的景象,包括同樣的人……單說你這輩,我已經看了三千年了,毫無新意,看久了想吐。」

府君說話一向很直接,他是個不願意苛求的人,除非抱著某種目的,否則長話短說,短話不說,是他平時的生活習慣。可是他說想吐,令大司命有點傷心,「屬下就這麼討君上的嫌,以至於看見我就想吐嗎?」

今天的大司命似乎有些多愁善感,紫府君搖頭,「我就是這麼一比,你別多心。」

大司命從肺底里呼出一口濁氣來,「咱們離開方丈洲,今天正滿兩個月。隨行的弟子們修為不夠,在這花花世界浸淫久了,人心恐怕要渙散。」

憂國憂民的大司命,是蓬山真正的主心骨。如果說紫府君是撐天的紫金梁,那他就是連通天地的腳手架。他在他的職位上燃盡一身薪火,發光發熱,有時候紫府君覺得,其實他比自己更適合看守琅嬛。唯一一點不好的,就是腦筋死板,不懂得變通。這世上的機緣和因果,每天都在發生變化,人力所不能控時,就要學會適應它。

「世人都說蓬山是仙山,入了山門就能羽化成仙,可是蓬山創建至今,出了多少位地仙,你算過么?本君對門下弟子向來沒什麼要求,一切隨緣就好。清修最苦,耐得住寂寞的留下,耐不住了回紅塵中去,也沒什麼丟人的。」他曼聲說著,伸出一指,在茶盞描金的杯口上摩挲,「大司命,你覺得這紙醉金迷的紅塵好么?」

大司命不知道他的想法,猶豫著,不敢立刻回答。但見他還在等,只得硬著頭皮說出自己的想法:「紅塵中太多污穢,也太複雜,屬下並不認為有什麼好。」

然而他卻一笑,「可是本君覺得很有意思。波月樓里的那些歌舞,還有變戲法的胡人,都很好,很熱鬧。我當初悟道,有一陣子和你一樣厭世,立在雲端往下看,三千世界皆塵土,不屑和滿身銅臭的凡人為伍。可你不知道,驕傲是因為無知,一旦你靈竅大開,萬事萬物反而變得有味道了,懂么?」

大司命臉上神情有些獃滯,仙君傳授心得當然是好的,但他也隱約感覺到了一絲不安。

作為仙,眷戀紅塵可沒什麼值得稱道,因為通常並非是這紅塵有多吸引人,而是紅塵中的那個人,為這濁世增添了濃墨重彩的一筆。仙君道心恆定上萬年,雖然很多時候擅於自得其樂,但凡心大動還是第一次。究竟是什麼時候引發的,大約是從波月樓的妖女混進琉璃宮開始。作為一個敢於直諫的良臣,大司命明白一針見血固然痛快,但也存在較高的風險。仙君這人吃軟不吃硬,他們認識了幾千年,他的脾氣,自己還是了解一些的。

他斟酌又斟酌,「君上,人的世界,比妖魔的世界更亂。依屬下之見,君上何不先回蓬山?尋回魚鱗圖的事,交屬下等來辦就可以了。」

結果紫府君似笑非笑看著他,「大司命是覺得本君瞻前顧後,行事不果斷吧?」

大司命吃了一驚,忙站起身連聲說不,「屬下絕沒有這個意思,只是覺得君上道體尊貴,徘徊在這污濁之地,實在辱沒了君上。」

紫府君活得很通透,大司命的言下之意他當然能理解,如果不是礙於自己多次作梗,區區一個凡人,早就手到擒來。可是怎麼辦呢,他現在就想講私情,半點沒有秉公的念頭。他是個不合格的琅嬛君,他甚至覺得那冊魚鱗圖其實也沒那麼重要……

他眼波平平望向大司命,唇角的笑意變得有些促狹,「如果本君沒有料錯,大司命有話不便說出口吧!」

大司命愣了愣,但並不否認,沉默著,將視線落在了足尖上。

紫府君長長嘆息:「本君明白,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本君不是個古板的人,不大願意干涉弟子們的私事,但本君希望你謹記,琅嬛藏書不知去向,此非小事。」

大司命聽得一頭霧水,不過終於要直面現實了,也好。現實是殘酷的,說開了反倒痛快。

仙君的語調變得哀婉,「你跟了本君三千年,本君沒有拿你當弟子看待,你更像我的心腹和膀臂。我一直覺得你生性耿直,人也中正,可是你現在……變了。」

大司命啊了聲,越聽越糊塗了。

紫府君眼裡有無邊的失望,悵然道:「你何必急於支開本君,難道本君一走,你就打算同蘇門主公開了么?大司命,你別忘了,你和那些少司命不一樣,你是受了太玄生籙的。」

這下大司命徹底慌了,他急於澄清,結結巴巴說:「君……君上,屬下和……那個蘇門主,並不是你想的那樣。那天在波月樓,不是屬下,是她……」

紫府君蹙起眉,「是她先挑逗你,大司命是迫於無奈?」

大司命囁嚅了下,想說是,但這樣似乎太沒擔當了。他有些凄涼地望向紫府君,居然找不到任何借口為自己開脫,最後只好垂下頭,把委屈都咽回肚子里。

紫府君嫁禍成功,心滿意足在他肩頭拍了拍,「人非草木,本君也不希望身邊的人,個個都成為毫無感情的怪物。這事本君不怪你,你不要有負擔。」

那一瞬大司命竟然很感動,差點說出感激涕零的話來。但轉念一想又不對,再想辯白,可惜仙君已經沒有繼續聊下去的興趣了。他的臉上又顯出那種清冷的,拒人千里的淡漠,轉過身,涼涼道:「你去吧,本君該做晚課了。」

大司命只得蔫頭耷腦走了,走出門,走到弟子稀少的地方,坐在河邊上捧著臉反省去了。

草廬下的紫府君終於鬆了口氣,有個嚴苛的手下,日子不太好過,必要先發制人點住他的死穴,剩下的這一個月才能過得自在。

抬頭看,天將要黑了,她的傷也不知怎麼樣了。之前只有一隻狐狸陪著她,確實讓他很不放心,現在波月樓的人趕到了,她應當有照應了吧!

四大護法直接聽命於樓主,當初波月樓還是波月閣時,他們便多次執行刺殺任務。多年來的習慣了,不殺人便周身難受,四人之中數魑魅最甚。他對殺人有偏執的喜好,不單嗜殺,還要殺得漂亮。照他的話說,殺人就像做一件木器,打一支簪環,只要手法得當,死得可以比活得有內涵。

內涵?誰知道呢,不要試圖和殺人狂講道理。

他領了樓主之命,從住處出來,俊俏的少年郎,挑著一盞精美的行燈,穿月白的鶴氅。頭髮只拿一根寶帶束著,有風吹來,髮絲揚起黑色的輕紗,領褖大敞著,涼風透體而過,領下空蕩蕩,露出一片精緻的春光。於是黑的發,白的皮肉,兩相對照,煞是好看。

他在空無一人的長街上行走,今夜沒有月亮,甚至下起了蒙蒙的細雨。他走得不緊不慢,雲頭履在青石路上踏出細微的一點聲響。隱約聽見吵嚷的調笑了,他抬起柳色的綢傘往遠處看,長街盡頭是男人尋歡作樂的地方,燭火透過燈罩,灑了滿地水紅的光。

走近一些,絲弦雅樂瀰漫的樓台上,有人在追逐嬉鬧。一個粗野的男人抓住一個小倌,起先還玩欲拒還迎那套,後來就直接把人按在了欄杆上。小倌袒露著胸膛,細胳膊支起廣袖,身後的人胡亂聳動,那廣袖臨空搖擺,看上去像只受了傷的蛾子。

魑魅無聊地轉開視線,抬腳踏上台階。沒人上來招呼他,大家各玩各的,只有少數一兩個堂子里的人瞥了他一眼,但因為這裡的客人常有「外交」帶來同游,驚嘆他的容貌之餘,也不會主動搭訕。

他在燈光昏暗的長廊下緩行,最終停在一間廂房前。抬手推門,門扉應聲而開,裡面一上一下兩個男人打得火熱。正欲提槍跨馬時,看見有人闖進來,一時都頓住了。

上面的男人兩鬢染了霜色,但肌肉虯結,看得出身子骨很不錯。底下的小倌白花花一身爛肉,撐著兩腿,活像個不知羞恥的蕩婦。上面的顯然對三人行並不排斥,驚訝過後眼中帶鉤。而小倌卻很不歡迎他,慍怒地呵斥:「沒看見落水了么,懂不懂規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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